清晨的光還是從屋頂縫隙照進來,落在陶罐口沿上。那枚銅錢還在那里,靜靜躺著,映著一點亮,像一枚被時間遺忘的小星子。陳宛娘站在灶臺前,手搭在罐子邊上,沒動。她看了很久,久到窗外的鳥叫都換了好幾撥,久到屋檐滴下的露水砸在石板上發(fā)出第三聲輕響。
她的指尖微微顫了一下,才終于伸出去,將那枚銅錢輕輕捏起。銅綠斑駁,邊緣磨得圓潤,是早年集市上換零用的一枚舊錢,不知何時落進了這陶罐,又為何一直未被取走。或許是因為它太小,不值一提;又或許,是她心里總留著點念想——只要它還在,日子就還沒真正斷了根。
她把銅錢放進阿蕎的布袋里。布袋是用舊衣改的,針腳歪斜,卻縫得結實。銅錢落進去時發(fā)出一聲極輕的“叮”,像是回應什么。
“今天不去挖野菜。”她說。
聲音不高,卻像一塊石頭投進靜水。阿蕎正蹲在門檻邊逗一只瘸腿的母雞,聞言猛地抬頭,眼睛睜大了,眼里浮起一層霧似的驚疑。
“去后山挖竹筍。”
話音落下,屋里仿佛松了一口氣。連那口老舊的陶罐,也像是卸下了某種無形的重負。野菜已連著吃了七天,苦澀的葉梗刮喉嚨,吃得人舌根發(fā)麻。而竹筍不同,那是春天藏在土里的嫩骨,清甜、脆生,哪怕只是一小段,也能讓舌尖重新記起活著的味道。
天剛亮透,母女倆就出了門。山路濕,昨夜又落了點雨,腳踩上去軟塌塌的,鞋底沾泥,每走一步都要用力拔一下。陳宛娘走在前面,手里握著那把磨短了柄的小鋤頭,背影單薄卻挺直,像一根不肯彎的老竹。阿蕎跟在后面,左手抓著裙角,怕絆倒,右手緊緊護著胸前的布袋。銅錢隨著步伐輕輕晃蕩,叮當響,一下一下,像是在數(shù)步子,又像是在替她們打著節(jié)拍。
風從林間穿行而來,帶著濕潤的泥土氣和腐葉的微腥。遠處山脊上,晨霧還未散盡,纏繞在樹梢之間,如紗似夢。阿蕎忍不住放慢腳步,仰頭看那一縷縷飄動的白,忽然覺得,這山好像活的,呼吸著,等著她們。
山坡上有幾處新裂的土痕,是雨水沖刷出來的。陳宛娘蹲下,用鋤頭輕輕撬開泥層,動作小心得像在揭一張舊信紙。底下果然有白嫩的筍尖冒出來,蜷曲著,裹著褐色的殼,像是嬰兒攥緊的拳頭。她小心挖出來,放在籃子里,又用手帕擦去表面的泥。
阿蕎也學著扒拉旁邊的土,指甲縫里塞滿了黑泥,終于找到一根小的,只有拇指長,卻寶貝似的舉起來給她看。
“這個能吃嗎?”
“能。”陳宛娘接過,放進籃子,“洗干凈就行。”
她說話時嘴角微揚,雖未笑出聲,但眼角的紋路舒展了些。阿蕎便也笑了,露出缺了一顆門牙的小嘴,蹦跳著繼續(xù)找。
她們繼續(xù)往坡上走。土越來越松,草根盤結的地方容易打滑。陳宛娘一腳踩空,整個人向側邊一歪,腳底泥漿猛地散開。她沒站穩(wěn),直接摔進一個洼地里。
泥水濺起,糊了她半身。手臂撐地時沾滿黑泥,臉上也蹭了一道,額角磕在石頭上,火辣辣地疼。她咳了一聲,慢慢坐起來,第一件事不是拍打自己,而是伸手摸懷里的柳枝記事本——還好,夾在衣襟里,外層油紙包著,沒濕。
“娘!”阿蕎跑過來,聲音發(fā)抖,眼圈已經(jīng)紅了,“你沒事吧?”
“沒事。”她應著,嗓音有些啞,低頭看籃子。竹筍全翻出來了,滾在泥里,沾滿污泥,像一堆被遺棄的枯根。
她伸手撿起一根,用袖口擦掉表面的泥,發(fā)現(xiàn)里面還是干凈的。再看其他幾根,也都完好。泥裹在外面,反而把空氣隔開了,蟲子沒爬上來,也沒爛。
她盯著那根筍,忽然想起什么。
以前在超市買過泡菜。酸菜要密封,不能見風見光。壇子壓緊,水封口,靠鹽和厭氧發(fā)酵保存。那時候她還看過教程,說加點香料更好,比如花椒、姜片、辣椒段,能去腥增香。
現(xiàn)在這泥坑,像不像一個天然的密封層?
念頭一起,便再也壓不住。她慢慢站起來,拍掉身上的泥,對阿蕎說:“回家。”
阿蕎沒問為什么,只是默默幫她拾起籃子,把沾泥的筍一根根放回去。兩人一前一后走下山,腳步比來時沉,卻多了種說不出的篤定。
回到茅屋,她先把竹筍洗干凈,在灶上燒水燙了一遍,去澀殺菌。然后切成段,晾在竹篩上。陽光斜照進來,照在那些潔白的斷面上,泛著水光,像是藏著月光的碎片。
阿蕎坐在小板凳上看著,膝蓋上趴著那只瘸腿母雞,她一邊順它的羽毛,一邊問:“這些能炒嗎?”
“不炒。”她說,“試試別的法子。”
她把陶罐搬出來,仔細擦干。這是個老物件,粗陶燒制,口窄腹寬,內壁有些許龜裂,卻是她從廢墟里扒出來的唯一完好的容器。她先放一層筍,撒點粗鹽——這是去年冬天從海邊帶回的粗粒海鹽,曬干后藏在瓦罐里,一直舍不得多用。再放一層,再撒鹽。最后倒進涼開水,剛好沒過食材。她找來一塊油紙,蓋住罐口,用細繩綁緊,又壓上一塊小石頭。
“這樣就行?”阿耆湊近看,鼻尖幾乎貼上罐子。
“還不知道。”她說,“等三天。”
天黑后,她坐在床邊,拿出柳枝記事本。那是用山中老柳枝削成薄片,串連而成,每一頁都刻著淺痕,蘸灶灰水可寫字,干后字跡隱去,遇潮又顯——是她琢磨出的“會消失的筆記”。她翻開空白頁,蘸了點灶灰水,寫下一行字:
“今日以鹽水腌筍,封存于陶罐。不知三日后可否食用,是否變質?如何去澀增香?”
寫完,合上本子,塞回懷里。那本子緊貼胸口,像一顆不會跳的心臟。
第二天一早,她起床第一件事就是去看陶罐。罐子原樣不動,繩子沒斷,油紙也沒破。她沒打開,只是檢查封口是否嚴密,手指沿著邊緣一圈圈摸過去,像在讀一首盲文詩。
阿蕎醒來就跑去看罐子,趴在地上瞧底部有沒有漏水。
“沒有。”她說,“干的。”
白天她們照樣出門找吃的。陳宛娘帶阿蕎去溪邊撈水芹,溪水冰涼刺骨,她們卷起褲腿,赤腳踩進石縫間,用竹簍一點點淘。回來路上,阿蕎一直問:“什么時候能開罐?”
“還要兩天。”
她答得平靜,心里卻早已翻騰。她在想鹽的比例,想溫度的影響,想會不會發(fā)霉,想萬一失敗了,是不是還能再試一次。但她沒說這些,只把擔憂嚼碎了咽下去,如同咽下那些難吃的野菜根。
第三天早上,她終于解開繩子,掀開油紙。一股氣味飄出來,不是臭的,是微酸的味道,有點像酸奶,又夾雜著一絲泥土的沉氣。她伸手取出一段筍,顏色沒變,質地也沒軟爛,看起來竟像是活了過來。
她切下一小塊,自己先嘗。
舌頭一碰,就知道不對。太咸,又酸得刺嘴,后味還帶澀,像咬了一口生鐵皮。她皺眉,終究咽不下去,吐了出來。
阿蕎看著,也想試。她給了一小片。
阿蕎咬一口,眉頭立刻皺成一團,呸地吐出來。
“太酸!”她說,“難吃!”
陳宛娘沒說話。她把剩下的筍重新放回去,蓋好油紙,壓上石頭。然后蹲在罐子旁邊,盯著它看。陽光照在罐身上,映出一道裂紋的影子,像命運劃下的刀痕。
酸是正常的。發(fā)酵就會產(chǎn)酸。問題是味道太單一,只有咸和酸,沒有香味,也沒有層次。如果加點東西進去呢?
比如姜?比如蒜?比如辣椒?
可家里沒有姜,也沒有蒜。只有上次留下的兩片干橘皮,早就硬得像樹皮了。她掰下一角,扔進去試過,結果毫無作用。
她起身走進屋,拿出柳枝記事本。翻開昨天寫的那頁,準備再寫點想法。
手指剛碰到紙面,她停住了。
原來空白的下一頁,出現(xiàn)了一行小字。墨色很淡,像是被人用極細的筆輕輕寫上去的,一筆一劃都很清晰,卻絕非出自她手。
“竹葉可增香。”
她盯著那五個字,看了一遍又一遍。
不是她寫的。也不是昨天就有的。一定是夜里顯出來的——就像那些藏在樹皮下的苔字,只有在特定濕度下才會浮現(xiàn)。
她心頭一震,仿佛聽見了某種低語。
她立刻起身,沖到門外。
屋后就有竹林。春深時節(jié),新葉初展,青翠欲滴。她折了幾片新鮮竹葉回來,洗凈,剪碎了,小心翼翼放進陶罐,又加了點清水,重新封好。
做完這些,她才坐下喘氣,胸口起伏,像是剛跑完十里山路。
阿蕎站在她身邊,看著罐子,又看看她,眼里有疑惑,也有期待。
“這次會好嗎?”
“不知道。”她說,“再等三天。”
第四天,她開始留意屋后的植物。除了竹葉,還有什么能吃的?能調味的?
她在墻角發(fā)現(xiàn)一叢野蒜苗,葉子細細的,冒出一點白頭。她拔了一小撮,聞了聞,有股辛辣味,雖不及家種的濃烈,卻也算一線生機。她不敢多加,只掐了最嫩的一點,曬干后磨成粉,用油紙包好,準備下次用。
第五天夜里,她又在本子上寫字:
“已加竹葉,未知效果。若仍過酸,是否可減鹽量?或加糖調和?家中無糖,可用何物替代?”
寫完,合上本子。窗外月光灑進來,照在陶罐上,像給它披了件銀袍。
第六天清晨,她還沒睜眼,就聽見外面有聲音。
咔噠。
是石頭被挪開的聲音。
她猛地坐起,披衣下床,快步走到外屋。
阿蕎蹲在陶罐前,手里拿著小木勺,正要把蓋子掀開。
“別動!”她喊。
阿蕎嚇了一跳,勺子掉在地上,發(fā)出清脆一響。
“還沒到時間。”她說,語氣嚴厲卻不怒,“再等一天。”
阿耆低頭,小聲說:“我就想看看……有沒有香味。”
陳宛娘走過去,把油紙重新壓好,石頭也放回原位。她蹲下來,和阿蕎平視,手掌輕輕覆在女兒的手背上。
“做一件事,急不得。”她說,“鹽放多了,可以下次少放。味道不好,可以再改。但要是沒等到時候就打開,前面所有工夫都白費了。你知道嗎?有些事,熬得住,才有回甘。”
阿蕎點點頭,撿起勺子,抱在懷里,像抱著一件罪證。
“那明天能開嗎?”
“明天。”她說,“一定能。”
太陽升到屋頂?shù)臅r候,她坐在門檻上補衣服。針線穿過粗布,一拉到底,不留余地。阿蕎坐在她腳邊,手里捏著那段沒吃完的腌筍,已經(jīng)干了,但她還舍不得扔。她時不時放進嘴里嚼一下,又吐出來。
“還是酸。”她說。
陳宛娘低頭縫針,線穿過布,一拉到底。
她沒說話。
但她心里已經(jīng)在算:下次用三分鹽,加竹葉、野蒜末、一點橘皮。封罐七日,不提前開。若第七日不開,第八日再開,或許更醇。
屋里靜著。陶罐立在角落,油紙封口,石頭壓頂。柳枝記事本貼身放在胸口,隔著衣料,有一點溫,像是藏著尚未熄滅的炭火。
阿蕎晃著腳,忽然說:“娘,你說竹葉真的能讓它變香嗎?”
陳宛娘停下針,抬頭看她。陽光照在女兒臉上,映出一雙清澈的眼睛,里面有疑問,也有信任。
“我不知道。”她說,“但我們試了,就不算白費。”
風從門外吹進來,掀動了油紙一角,又輕輕放下。陶罐沉默著,像一位守口如瓶的老者,正醞釀著某種無聲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