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霧如紗,繚繞在拒馬河兩岸的山巒間。河水潺潺,在卵石河床上激起細碎的白色浪花。草木上凝結著露珠,空氣中彌漫著濕潤的泥土和植物氣息。
唐軍的營地在天光微亮時便開始蘇醒。沒有號角,只有低沉的口令聲和有條不紊的行動。騎兵給馬匹喂料、備鞍、檢查蹄鐵;輜重兵檢查車輛、捆綁貨物;哨兵換崗,昨夜布置的陷阱和絆索被小心收回。
楊軍從帳篷里鉆出來,深吸了一口清冷的空氣。他睡得不沉,但身體經過休息后恢復了不少精力。他按照記憶中軍隊的規矩,將自己的小帳篷快速拆解疊好,交給負責收整的后勤兵。
李世民早已起身,正在河邊一塊大石上擦拭橫刀。見楊軍過來,他點頭示意,將刀歸入鞘中。“楊兄昨夜休息得可好?這山間夜寒,不比城中。”
“尚好,謝二公子關心。”楊軍走近,看向正在集結的隊伍,“今日行程,按昨日所議?”
“正是。”李世民也看向河谷上游方向,目光銳利,“斥候半個時辰前已經前出。昨夜哨探回報,北面三十里內未見大隊人馬蹤跡,但發現幾處新鮮的馬蹄印和宿營痕跡,數量不多,約十騎左右,蹄印較深,應是負重不輕。”
“突厥游騎?”楊軍警覺。
“或是一小股馬賊。”李世民道,“但無論如何,皆不可大意。我已令斥候擴大搜索范圍,車隊今日行進,前后隊距拉長至百步,兩翼游騎放出五里。”
很謹慎的布置。楊軍心中點頭,這位未來的天可汗,在用兵上果然細致。
隊伍很快開拔。李世民一馬當先,楊軍被安排在中軍靠前的位置,緊隨李世民之后,這既是一種信任,也方便隨時咨詢。河谷道路并不平坦,時而需要涉過淺灘,時而要從陡峭的河岸尋路。李世民不時會回頭詢問楊軍對地形的判斷,楊軍結合原主記憶和對地圖的理解,總能給出清晰的建議,幾次提前指出可能陷車或不利騎兵通過的地段,讓車隊提前繞行或準備,節省了不少時間。
臨近午時,隊伍行進到一處河谷轉折的隘口。兩側山勢陡然收緊,河道變窄,水流湍急,岸邊只有一條勉強容兩車并行的碎石路。路的一側是陡峭的山壁,另一側是數丈高的河岸懸崖。
“停!”李世民舉起右手,整個隊伍立刻停下,除了馬蹄踏地和河水奔流聲,幾乎聽不到別的雜音。訓練有素。
李世民凝視著前方的隘口,眉頭微蹙。這里地形太險,若有埋伏……
就在這時,前方傳來急促的馬蹄聲。一騎斥候從隘口另一側飛馳而來,奔至李世民馬前,滾鞍下馬,單膝跪地,氣喘吁吁:“報!二公子,前方五里,發現敵蹤!約二十騎,看裝束是突厥人,正在一處河灣休憩,有馬匹馱著鼓囊包裹,似有劫掠所得!他們尚未發現我軍!”
李世民眼神一凝:“距離隘口多遠?”
“就在隘口西北側河灣,若他們上馬,片刻即至隘口!”
氣氛瞬間緊張起來。二十騎突厥游騎,若是在這狹窄的隘口突然遭遇,唐軍雖人數占優,但地形受限,騎兵沖擊力無法展開,反而容易陷入混戰,造成不必要的傷亡,更可能損壞輜重。
“二公子,”一名滿臉虬髯的隊正抱拳道,“不如讓末將帶一隊弟兄快速通過隘口,趁其不備,沖殺過去!二十騎突厥狗,不在話下!”
李世民沒有立刻答應,他看向楊軍:“楊兄,你以為如何?”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楊軍身上。那虬髯隊正更是直接打量著他,目光中帶著審視和些許不服——這個新來的文人,二公子似乎頗為看重?
楊軍快速分析:強攻不是不可以,但風險不小。隘口狹窄,一次性通過兵力有限,若突厥人警覺,在河灣處以弓箭阻擊,先頭部隊容易吃虧。即使成功擊潰對方,在這亂石河灘追擊潰散的騎兵也不容易,萬一有漏網之魚逃回去報信,引來更大股的突厥人就更麻煩了。
他目光掃視周圍地形,忽然停留在左側山壁上。那里巖石嶙峋,生長著不少灌木,更有幾處似乎是小型的滑坡痕跡,堆積著不少松動的石塊。
“二公子,”楊軍指向山壁,“硬闖隘口,恐有折損。不如……設法將突厥人引過來,在此地解決。”
“引過來?”李世民順著他的手指看向山壁,眼中閃過一絲了然,“你是說……利用地形?”
“正是。”楊軍解釋道,“此地狹窄,不利我軍展開,但同樣,突厥騎兵沖進來也會失去機動優勢,變成狹路相逢。我們可派少量精銳騎兵,出隘口誘敵,佯裝不敵后退,將突厥人引入此地。同時,派人上左側山壁,準備滾石擂木。待敵騎大部進入伏擊范圍,以滾石堵塞其退路,弓箭手于右側高岸埋伏,山壁上方亦布置人手擲石、射箭。屆時,前有阻截,后有落石,兩側受擊,其二十騎可一舉殲滅,難有漏網之魚。”
虬髯隊正聽得眼睛發亮,擊掌道:“好計!甕中捉鱉!”
李世民略一沉吟,點頭道:“可行。趙武,你帶十名最精于騎射的弟兄,出隘口誘敵,許敗不許勝,將他們引至此處即算大功。劉隊正,你帶二十人,即刻上山壁,搜集石塊、砍伐枯木,聽我號令推下,務必封死來路。其余弓手,隨我上右側高岸隱蔽。步卒持矛盾,于車隊前列陣,堵住去路。楊兄……”他看向楊軍,“你隨我在高岸指揮。”
“二公子,”楊軍卻道,“誘敵之事,或許某可一同前往。”
李世民一愣:“楊兄,誘敵兇險,你……”
“正因兇險,某才更應前往。”楊軍冷靜道,“某通曉幾句突厥語,或可臨機應變,激怒對方,確保其必追。且某騎術尚可,足以自保。”他需要證明自己不僅僅是出謀劃策的幕僚,也有親臨戰陣的膽魄。亂世之中,文武兼備才能立足更穩。
李世民深深看了他一眼,見他眼神堅定,終于點頭:“好!趙武,保護楊先生!”
“遵命!”趙武沉聲應道。
計劃迅速執行。士兵們無聲而高效地行動起來。山壁上傳來輕微的石塊滾動和砍伐聲,右側高岸上,弓手們借著灌木和巖石隱蔽身形。車隊前方,步卒豎起大盾,長矛如林。
楊軍翻身上馬,檢查了一下腰間的短刀和掛在馬鞍旁的騎弓——這是出發前李世民讓人配發給他的。他深吸一口氣,壓下心中的緊張。這不是游戲,也不是電影,這是真正的冷兵器戰斗,你死我活。
趙武點了九名精悍的騎兵,連同楊軍,共十一騎。眾人檢查兵器,束緊甲胄,眼神銳利如狼。
“出發!”趙武低喝一聲,十一騎如離弦之箭,沖出隘口。
隘口外,河谷驟然開闊。陽光直射下來,驅散了部分霧氣。行了約三里,繞過一處河灣,眼前景象讓楊軍心中一沉。
河灘平緩處,果然有二十余騎突厥人正在休憩。他們衣著雜亂,披著皮裘或簡易皮甲,頭發結辮,面目粗獷。馬匹散在河邊飲水,地上堆著幾個鼓囊的皮袋和布包,隱約可見銅器、布帛甚至……一兩件女子衣衫。幾個突厥人正圍著一個小火堆,燒烤著什么肉食,大聲談笑,用的是突厥語。
楊軍能聽懂大概:“……這趟收獲不錯,回去可汗定有賞賜。”“漢人村子越來越窮了,下次得往南邊再走走。”“聽說南邊有個叫太原的地方,很富……”
趙武舉起手,十一騎緩緩停下,故意弄出些動靜。
突厥人立刻警覺,紛紛躍起,抓起身旁的弓箭和彎刀,呼喝著上馬。動作迅捷,果然是馬背上長大的民族。
“只有十來個漢人騎兵!”一個頭領模樣的突厥人瞇著眼看了看,臉上露出猙獰的笑容,“殺了他們,馬和兵器也是收獲!跟我沖!”
二十余騎突厥人怪叫著,策馬沖來,馬蹄踏起河灘上的碎石和水花。
“放箭!然后轉身,慢點跑!”趙武下令。
十一張騎弓同時揚起,箭矢飛出。距離尚遠,又是馳射,準頭有限,只有兩三箭射中了沖在前面的突厥人馬匹或騎手,引起幾聲痛呼,卻更激起了對方的兇性。
“走!”趙武調轉馬頭,十一騎佯裝驚慌,向隘口方向“敗退”,速度控制得不快不慢,既讓突厥人覺得能追上,又不至于真的被立刻趕上。
“追!別讓這些兩腳羊跑了!”突厥頭領哇哇大叫,一馬當先。
追逐在河谷中展開。唐軍誘敵小隊故意顯得狼狽,不時回頭射箭,卻總是射偏。突厥人越追越近,呼喝叫罵聲清晰可聞,彎刀在陽光下反射著寒光。
楊軍伏在馬背上,能聽到自己激烈的心跳和身后越來越近的馬蹄聲。一支箭矢“嗖”地擦著他的耳邊飛過,釘在前方的地上。冰冷的死亡氣息如此貼近。
“進隘口!”趙武大喝。
十一騎猛地沖入狹窄的隘口。光線一暗,兩側山壁壓迫而來。
突厥人毫不遲疑地追了進來。在他們看來,這些漢人騎兵已是甕中之鱉,在這狹窄地方更無路可逃。
就在最后一名突厥騎兵也沖入隘口后不久——
“落石!”前方高岸上傳來李世民清亮而威嚴的喝令。
“轟隆隆——!”
左側山壁上,早已準備好的大小石塊和幾段粗重的枯木被猛然推下,順著陡峭的山壁翻滾、跳躍、碰撞,帶著雷霆之勢,砸向隘口入口處的河道和路面!
巨響震耳欲聾,煙塵彌漫。沖在最后的幾名突厥騎兵猝不及防,連人帶馬被滾石砸中,慘叫著跌落馬下,或被翻滾的巨石碾過,或墜入旁邊湍急的河流。入口處瞬間被大量碎石和斷木堵塞,后路已斷!
“有埋伏!”突厥頭領驚怒交加,意識到中計,勒住馬匹,但為時已晚。
“放箭!”
右側高岸上,早已蓄勢待發的唐軍弓手紛紛現身,箭矢如雨點般傾瀉而下!如此近的距離,又是居高臨下,幾乎沒有射失的可能!
“噗嗤!”“啊!”
箭矢入肉聲和慘叫聲瞬間充斥狹窄的通道。突厥人擠在一起,無處可躲,頓時人仰馬翻。他們試圖用弓箭還擊,但在下方仰射,威力大減,且唐軍弓手有巖石掩護。
“擲石!”山壁上也有唐軍士兵將準備好的石塊奮力投下。
“步卒前進!長矛手,刺!”前方,嚴陣以待的唐軍步卒齊聲怒吼,盾牌如墻推進,長矛從盾隙中兇狠刺出!
進退無路,上下受攻。突厥騎兵的機動優勢蕩然無存,變成了被動挨打的活靶子。戰斗幾乎是一邊倒的屠殺。
楊軍和趙武等人早已下馬,躲在了步卒陣后的安全處。楊軍看著眼前血腥的場面,胃里一陣翻騰。利刃入肉、骨骼碎裂、垂死的哀嚎……這些聲音和畫面沖擊著他的感官。他雖然融合了原主的記憶和身體本能,但靈魂深處終究是來自和平年代的人。這是他第一次如此近距離目睹冷兵器時代的殘酷殺戮。
那個突厥頭領極為悍勇,身中數箭,仍揮舞彎刀,砍翻了兩名唐軍步卒,試圖沖向李世民所在的高岸。李世民冷眼看著,張弓搭箭。
“嗖!”
一箭流星,精準地沒入突厥頭領的咽喉。他動作僵住,瞪大眼睛,難以置信地看向高岸上那個年輕的漢人將領,隨即頹然倒地。
剩下的幾個突厥人徹底崩潰,試圖下馬跪地求饒,但殺紅了眼的唐軍士兵沒有給他們機會。片刻之后,隘口內恢復了寂靜,只剩下濃重的血腥味和傷者的呻吟。
戰斗結束。二十三名突厥游騎(比斥候探查的多了三騎),全部伏誅。唐軍方面,兩人陣亡,五人輕傷。
李世民從高岸上走下,面色沉靜,先查看了陣亡士兵的遺體,囑咐妥善收斂,厚恤家眷。又巡視了傷員,親自查看了繳獲。
繳獲頗豐:二十四匹戰馬(死傷了幾匹,但大部分完好)、突厥彎刀二十余把、弓箭十余副、皮甲數領,還有那些鼓囊的包裹——里面是金銀銅錢、絲綢布帛、以及一些顯然來自劫掠村莊的零碎物品,甚至還有幾小袋鹽和茶餅,這在當時是硬通貨。
“都是血淋淋的財物。”李世民看著那些明顯來自百姓的物件,眼神冰冷,“這些人,死不足惜。”
他走到楊軍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楊兄,此計甚妙,以極小代價全殲頑敵。更難得的是,楊兄親冒矢石誘敵,膽氣過人。”他看到了楊軍略微發白的臉色,理解地放緩了語氣,“第一次親歷戰陣,皆是如此。習慣便好。在這亂世,對豺狼慈悲,便是對百姓殘忍。”
楊軍深吸幾口氣,壓下不適,拱手道:“二公子教誨的是。某只是……一時不適。”
“無妨。”李世民轉頭看向被清理開的隘口通道,“經此一戰,至少這百里河谷,應暫無大股突厥人。傳令,打掃戰場,將突厥人尸首沉河,我軍勇士遺體小心包裹。全軍加速通過此地,今晚務必趕到預定的鷹嘴崖扎營。”
隊伍再次行動起來,效率更高,士氣也因這場干凈利落的勝利而明顯提振。士兵們看向楊軍的眼神,少了許多最初的審視和懷疑,多了幾分認可。那虬髯劉隊正更是沖楊軍咧嘴一笑,豎起大拇指。
通過隘口時,楊軍看著河水沖刷著岸邊的血跡,心中那份不適漸漸被一種沉甸甸的明悟取代。李世民說得對,這是亂世,是你死我活的生存競賽。他既然選擇了這條路,就必須適應它的法則。輔佐明君結束亂世,不是請客吃飯,必然伴隨著血與火。今天死的是這些突厥劫掠者,若計謀失敗,死的就可能是唐軍士兵,甚至是他自己。
傍晚時分,隊伍抵達鷹嘴崖。這是一處突出的山崖,下方有平緩的河灘,背靠絕壁,易守難攻。營盤很快扎下,哨探放出更遠。
主帳內,李世民與幾名軍官以及楊軍一起用餐。簡單的胡餅、肉干、菜湯,但氣氛比昨日輕松不少。
“楊兄今日不僅獻計,更辨識出突厥人包裹中有一物,至關重要。”李世民放下湯碗,從懷中取出一個小皮袋,倒出幾枚特殊的箭鏃,放在油布上。
箭鏃呈三棱形,帶有血槽,鍛造精良,閃著幽藍的光,絕非普通突厥鐵匠能打造。
“這是……”一名軍官拿起一枚,仔細端詳。
“這是遼東鍛鐵之術,且是軍中制式。”楊軍白天在檢查繳獲時注意到了這些箭鏃,“突厥人自用的箭頭多為骨制或簡易鐵制,此類精良箭鏃,要么來自劫掠隋軍府庫,要么……來自交易,甚至饋贈。”
李世民眼神銳利:“遼東……高句麗?還是……”
“或者是與高句麗有勾結的某些勢力。”楊軍補充道,“比如,盤踞在涿郡北邊,與突厥、高句麗皆有往來的高開道部?又或者,是來自更西邊,與西域、遼東皆有聯系的某些人?”
帳內安靜下來。這幾枚箭鏃,似乎指向了比單純劫掠更復雜的背景。突厥、高句麗、河北群雄……勢力之間的勾連可能遠超想象。
“此事需謹慎查證。”李世民收起箭鏃,“先平安返回太原,稟明父親再議。楊兄,這一路多賴你之力。回到太原,我定向父親鄭重引薦。”
“二公子過譽,此乃分內之事。”楊軍謙道。
夜深,楊軍躺在帳篷里,耳邊似乎還回響著白日的廝殺聲。但他心中已平靜許多。今天,他通過了第一次實戰的考驗,初步融入了這個集體,也更深切地體會到了這個時代的殘酷與自己的責任。
他知道,到了太原,真正的挑戰才會開始。那里有李淵的審視,有李世民原有班底的磨合,有更復雜的局勢需要應對。
但至少,第一步,他走得很穩。
帳外,李世民同樣未眠。他摩挲著那枚冰冷的異形箭鏃,目光穿透帳篷,望向東北方無盡的黑暗。
“楊軍……你帶來的,似乎不只是地理圖和計謀啊。”他低聲自語,嘴角卻泛起一絲期待的笑意。這個突然出現的楊先生,或許真能成為攪動風云的那枚關鍵棋子。
星空寂寥,河谷夜風嗚咽,仿佛在為即將到來的更大風暴奏響序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