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涿郡楊軍,拜見李二公子。”
話音落地,廟門前出現了短暫的寂靜。
李世民身后的兩名親衛下意識地前踏半步,手按刀柄,目光銳利地鎖定了楊軍。能夠一口道破二公子身份,此人絕不簡單。
李世民本人卻只是挑了挑眉,那股訝異之色一閃即逝,取而代之的是饒有興味的打量。他目光掃過楊軍沾滿塵土卻漿洗得體的粗布短褐,腰間那把無鞘但保養良好的短刀,最后落在他鎮定自若的臉上。
“你認識我?”李世民開口,聲音依舊清朗,卻多了一絲探究。
“素未謀面。”楊軍保持著拱手的姿勢,不卑不亢,“然二公子龍章鳳姿,氣度非凡,更兼此乃唐公麾下精銳,旗號鮮明。值此多事之秋,能領如此精騎、行此要道者,除卻唐公二位公子,某想不出旁人。而大公子坐鎮太原,統籌后方,能在外領兵奔襲者,非二公子莫屬。”
一番話既捧了對方,又顯露出自己的觀察力和分析力。楊軍心跳如鼓,但面色平靜。他知道,第一印象至關重要。
李世民眼中掠過一絲贊許,但警惕未消:“你倒是會說話。涿郡楊軍……聽你口音,確系河北人士。但看你言行舉止,非尋常流民。你是何人?在此作甚?”
考驗來了。楊軍心念電轉,原主記憶碎片中關于身份的線索快速拼接。那個急救包,那些超越普通人的知識和準備……他需要一個合情合理、既能解釋自身特殊性、又不會過于引人懷疑的身份。
“不敢隱瞞二公子。”楊軍放下手,坦然道,“某乃涿郡人氏,確非普通流民。家父曾任前兵部職方司主事,某自幼隨父學習輿圖地理、兵要地志。大業九年,家父因楊玄感之事受牽連,貶為庶人,郁郁而終。某家道中落,流落鄉野。月前涿郡大亂,某與同伴南逃,昨夜遭遇流寇襲擊失散,同伴重傷,暫避于此廟。”
半真半假。職方司主事之子——這個身份既能解釋他為何通曉地理、兵事(符合原主急救包和可能接受的教育),又因家道中落、父親涉及政治斗爭而顯得合理,不會與當下任何勢力有直接牽連,減少了李世民的戒心。更重要的是,“兵部職方司”是掌握天下輿圖、關隘、兵力部署情況的要害部門,其子弟的價值,對任何有志于天下的勢力而言都不言而喻。
果然,李世民眼神微動:“兵部職方司……楊主事?可是諱文遠的楊公?”
楊軍心中一震,原主記憶深處某個模糊的影像浮現——父親伏案繪制地圖的背影。他順勢點頭,面帶恰到好處的黯然與追思:“正是先父。”
“原來竟是故人之子。”李世民語氣緩和了些許,他抬手示意親衛退后半步,“楊公當年于輿圖一道的造詣,我曾聽家父提及,甚是惋惜。你既是楊公之后,又通兵要地理,為何流落至此?”
“時運不濟,命途多舛。”楊軍苦笑,“天下洶洶,某空有些許書本見識,卻無立錐之地,只能隨波逐流,茍全性命罷了。”
這時,廟內傳來壓抑的咳嗽聲。
李世民目光投向廟內:“里面還有何人?”
“是某的同伴,河東薛禮,字仁貴。昨夜為突厥游騎所傷,箭創在肩,剛經包扎,正在休養。”楊軍側身,示意李世民可以查看。
李世民略一沉吟,竟邁步向廟內走去。親衛欲攔,被他以眼神制止。他走到廟門口,向內看去。薛仁貴已掙扎著坐起,靠在墻邊,臉色蒼白但眼神清亮,見李世民看來,勉力抱拳:“傷重不能全禮,請公子恕罪。”
李世民目光在薛仁貴臉上停留片刻,又看了看他肩上包扎整齊的布條,以及旁邊收拾干凈的傷口處理痕跡,點了點頭:“箭傷處理得法,是個細致人。突厥游騎已南竄至此了么?”最后一問,是轉向楊軍的。
“據薛兄弟所言,是一小隊游騎,約十余人,于北面三十里外的山谷遭遇。他們欲往太原投軍,不幸撞上。”楊軍答道,同時敏銳地捕捉到李世民眼中一閃而過的凝重。
“十余人……”李世民沉吟,“看來突厥人的爪子,伸得越來越長了。王須拔、魏刀兒之輩在河北肆虐,與突厥勾連日深,邊境不寧啊。”他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在試探楊軍的見解。
楊軍知道這是第二個考驗。他略作思考,結合歷史知識和現狀分析道:“突厥始畢可汗自大業十一年圍困雁門之后,氣焰日熾。如今中原板蕩,群雄并起,多有借突厥兵勢者。突厥亦樂見中原分裂,以便南下牧馬,劫掠財貨人口。依某淺見,此番小股游騎南探,恐非孤立,或是大舉南侵的前哨,亦或是與河北某股勢力聯絡的信使。二公子此行,想必也與北疆局勢有關?”
最后一句是小心翼翼的試探。李世民率領這支明顯是精銳的騎兵和輜重隊出現在這里,絕不可能是尋常巡邏或剿匪。
李世民深深看了楊軍一眼,沒有直接回答,反而問道:“依你之見,若突厥果真大舉南下,何處首當其沖?朝廷……或者說,誰能擋之?”
問題很尖銳,直指當下混亂時局的核心矛盾之一。
楊軍心知,展現真正價值的時刻到了。他整理了一下思緒,緩緩道:“突厥若大舉南下,傳統而言,無非兩條路。一是自雁門、馬邑破關,直撲太原,威脅河東、關中。二是自幽州、涿郡方向入寇,橫掃河北。然如今……”
他頓了頓,觀察李世民的神色,繼續道:“如今雁門一帶,劉武周依附突厥,已成其爪牙。太原雖為重鎮,但北面門戶實已洞開。至于幽州涿郡,留守薛世雄老將軍雖勇,然兵力分散,既要鎮壓境內叛亂,又要防備高開道、王須拔等輩,捉襟見肘。加之遼東高句麗虎視眈眈,幽州壓力極大。”
“因此,”楊軍總結道,“無論突厥選哪條路,皆有機可乘。關鍵在于,中原何時能出一股力量,迅速整合北疆,重建防線。否則,恐有五胡亂華之禍重演。”他最后一句話說得極重,這是基于歷史縱深發出的警告。
李世民瞳孔微縮。五胡亂華,那是所有漢人士族心底最深沉的噩夢。楊軍將突厥南下與那段黑暗歷史類比,極大地觸動了他。
廟內一時寂靜,只有篝火余燼偶爾發出的噼啪聲。
良久,李世民緩緩吐出一口氣,臉上第一次露出了鄭重之色:“楊兄見識,果然不凡,不負家學淵源。不知楊兄接下來有何打算?”
稱呼從“你”變成了“楊兄”,這是一個積極的信號。
楊軍知道最關鍵的選擇點到了。他看了一眼虛弱的薛仁貴,又看向李世民,坦然道:“天下雖大,如今安有凈土?某與薛兄弟本欲南逃避禍,然覆巢之下無完卵。今日得遇二公子,觀公子麾下軍容整肅,紀律嚴明,與沿途所見劫掠百姓之兵痞流寇截然不同。唐公素有賢名,二公子更是英武非凡。若蒙不棄,某愿效微勞。薛兄弟勇毅過人,傷愈之后,亦是一員虎賁。只求一安身立命之所,能為早日結束這亂世,盡綿薄之力。”
他沒有夸夸其談,而是立足于“求生”和“擇主而事”的樸素邏輯,同時再次贊揚了李世民軍隊的紀律——這恰恰是李世民極為自豪且區別于其他勢力的關鍵。
李世民聽完,臉上露出了明朗的笑容,那笑容極具感染力,瞬間沖淡了之前的凝重氣氛。
“楊兄愿來,世民求之不得。”他上前一步,虛扶了一下楊軍,“正如楊兄所言,天下板蕩,正需志士同心,匡扶社稷,解民倒懸。家父雖居太原,常憂心國事民生。我此番北上,正是奉家父之命,接應一批自涿郡南撤的物資與部分愿南遷的吏民,并查探北邊動向。楊兄熟悉河北地理人情,又通曉兵事,正是我急需的人才。薛兄弟勇毅,且好生養傷,日后自有報效之時。”
他話鋒一轉:“只是眼下,我尚有公務在身,需盡快押送這批物資返回太原。楊兄可愿與我同行?至于薛兄弟傷勢不宜長途顛簸,我可留兩名醫護親衛,護送他隨后緩行至太原安置。楊兄意下如何?”
安排得合情合理,既表達了接納之意,又考慮了實際情況,更隱隱有將楊軍帶在身邊觀察的意味。
楊軍沒有任何猶豫,躬身行禮:“固所愿也,不敢請耳。謝二公子收留!”
“好!”李世民撫掌笑道,隨即對身后一名親衛吩咐,“趙武,去取些干凈衣物和干糧來,再安排一匹腳力穩健的馬給楊兄。通知隊伍,休息完畢,兩刻鐘后出發。”
“遵命!”親衛領命而去。
李世民又對楊軍道:“楊兄可先去收拾一下,換身衣裳,吃點東西。我們稍后路上再詳談。”
楊軍再次道謝,回到廟內。薛仁貴看著他,低聲道:“楊兄,大恩不言謝。某傷愈之后,必至太原尋你。”
楊軍拍了拍他沒受傷的右肩:“好好養傷。我觀李二公子非常人,將來必有大作為。你我兄弟,或許真能在這亂世中,做出一番事業。”
薛仁貴重重點頭,眼中燃起希望的火光。
很快,親衛送來了一套干凈的青色戎服(并非制式軍服,而是唐公府護衛的常服)、干糧和水。楊軍快速換上,將原主的物品妥善收好,尤其是那個急救布包和短刀。
當他再次走出土地廟時,已煥然一新。合體的戎服襯托出他挺拔的身姿,雖然面容仍帶風霜,但眼神清澈鎮定,自有一股從容氣度。
李世民正在查看地圖,見他出來,眼睛一亮,笑道:“人靠衣裝,楊兄這一換,果然精神不同。來,看看我們接下來的路線。”
他將楊軍招至身旁,攤開一幅絹制地圖。圖上粗略勾勒著山川河流、城池關隘。楊軍一眼看去,結合原主的記憶和自己所知的歷史地理,迅速辨認出這是太原以北、涿郡以西的區域。
“我們現在大概在這個位置,”李世民指著地圖上一處無名的山丘符號,“原計劃是向西經飛狐徑,過靈丘,折向南,由滏口徑入河東,再回太原。這條路相對隱蔽,可避開河北主要亂軍。但昨日哨探回報,飛狐徑附近有不明兵馬活動,恐是王須拔的散兵游勇。楊兄熟悉此地,有何高見?”
楊軍仔細看著地圖,大腦飛速運轉。飛狐徑是太行八陘之一,連通河北與雁北,地勢險要。如果真有亂軍活動,硬闖不是上策。
“二公子,”他指著地圖另一條線,“若飛狐徑不通,是否考慮走北線?由此向北,繞過紫荊關故址,沿拒馬河上游河谷西行,雖路途稍遠,且更靠北接近突厥活動區域,但山勢相對平緩,河谷地帶便于行軍。更重要的是,從此路可直插樓煩關背后,若能聯絡上樓煩關守軍(此時應尚在隋朝殘部或地方豪強控制下),不僅安全可保,或能獲取更多北邊情報。只是……此路對向導要求極高,且需提防小股突厥游騎。”
李世民聞言,手指在地圖上沿著楊軍所說的路線移動,眼中精光閃爍。這條路線風險與機遇并存,更大膽,也更需要精準的判斷和膽識。
“河谷行軍,若遇伏擊如何?”李世民問。
“拒馬河上游此季節水量不大,河谷寬闊處居多,不利大軍埋伏。需警惕的是幾處狹窄河灣和支流匯入處。可派精銳哨騎前出二十里反復偵查,車隊拉開距離,前后呼應。另,可多備火把,必要時夜間亦可行軍一段,以迷惑可能存在的窺視者。”楊軍答道,思路清晰。
李世民盯著地圖,又抬眼看了看楊軍,忽然笑了:“楊兄不僅通地理,亦知兵法應變。好,就依楊兄之議,改走北線!趙武,傳令下去,調整路線,按楊先生所言布置行軍哨探!”
“楊先生”這個稱呼,讓周圍幾名親衛看向楊軍的目光又多了幾分不同。
隊伍很快重新開拔。楊軍騎在分配給他的棕馬上,走在李世民側后方。騎兵隊列整齊,輜重車居中,斥候前出,左右翼也有游騎警戒,章法嚴謹。
李世民似乎心情不錯,與楊軍并轡而行,隨口問起河北風物、涿郡兵力部署、各地豪強動向等。楊軍憑借著原主的記憶碎片、自己對隋末唐初歷史的了解,以及合理的推測,一一作答,雖偶有不確定之處,但整體言之有物,分析入理,讓李世民頻頻點頭。
夕陽西下時,隊伍已深入群山。李世民下令在一處背山面水的河灘扎營。營盤布置得很有講究,車陣在外,營帳在內,水源上流設崗,各處明哨暗哨林立。
坐在篝火旁,李世民將一塊烤熱的胡餅遞給楊軍,狀似隨意地問道:“楊兄以為,當今天下,誰可稱英雄?”
真正的考校,或許此刻才開始。楊軍接過胡餅,知道這個問題回答的好壞,可能直接決定自己未來在李唐陣營中的起點。
他沉吟片刻,沒有立刻列舉群雄,而是反問道:“二公子以為,何為英雄?”
李世民愣了一下,隨即笑道:“問得好。依我之見,英雄者,當有廓清寰宇之志,拯濟黎民之心,吞吐天地之量,駕馭風云之能。”
“二公子所言極是。”楊軍點頭,“以此衡量,天下洶洶,稱兵者眾,然多數或為自保,或為私欲,或雖有一時之勇,卻無長遠之謀,難稱英雄。”
“哦?愿聞其詳。”
“如瓦崗李密,世胄高門,文武兼備,如今勢大,然其人多疑善變,器量稍狹,恐難持久。河北竇建德,待人寬厚,頗得民心,然囿于河北一隅,戰略眼光或有不足。江淮杜伏威,驍勇善戰,然根基淺薄,左右多草莽,治理非其所長。至于劉武周、梁師都、薛舉等輩,或依附突厥,或殘暴好殺,更不足論。”楊軍緩緩道來,點評尖銳,卻基本切中這些歷史人物后來的命門。
李世民聽得入神:“那么,楊兄以為,英雄在何處?”
楊軍抬起眼,目光平靜地看向李世民:“英雄或在眼前,或在未起之時。太原唐公,寬厚仁德,根基深厚,更兼二公子與諸公子皆人中龍鳳,文武相輔。太原形勝之地,表里山河,進可攻,退可守。更難得者,唐公至今未舉旗號,養精蓄銳,靜觀其變,此乃大智慧。待天下疲敝,民心思定之時,順天應人,揮師南下,則大事可期。此所謂‘潛龍在淵,騰必九天’。”
他沒有直接說李世民是英雄,而是將李淵全家和太原的整體優勢抬了出來,既符合當下李世民的身份(仍是李淵之子),又暗含了對李世民個人的認可,更點出了李唐勢力最大的優勢——時機和準備。
火光跳躍,映在李世民年輕的臉上。他沉默了片刻,忽然長長吐出一口氣,目光越過篝火,望向沉沉的夜空和遠山的輪廓。
“潛龍在淵……”他低聲重復了一句,隨即轉頭看向楊軍,眼神熾熱而真誠,“楊兄今日之言,世民銘記于心。但愿他日,真能如楊兄所言,滌蕩乾坤,還天下一個太平。”
楊軍拱手:“某愿附驥尾,略盡綿薄。”
兩人相視一笑,許多話已在不言中。
夜深了,營地里逐漸安靜下來。楊軍躺在分配給他的小帳篷里,聽著外面巡夜士兵規律的腳步聲和遠處隱約的狼嚎,久久無法入睡。
今天發生的一切太快了。他遇到了李世民,得到了初步的接納,甚至似乎贏得了對方的一定賞識。但這只是開始。亂世之中,信任需要時間積累,更需要實實在在的功勞來鞏固。
他知道歷史的大勢,知道李世民未來將遭遇的挑戰——薛舉薛仁杲、劉武周宋金剛、王世充、竇建德……每一場都是硬仗。他也知道李世民身邊最終會匯聚起怎樣一群璀璨的文武群星。自己這個“先知”,要如何在這些牛人中間,找到自己的位置,發揮獨特的作用?
僅僅靠“知道歷史”是不夠的。蝴蝶效應已經開始,他的出現本身就在改變細節。他必須展現出超越“先知”的真實能力——分析、謀劃、解決實際問題的能力。
還有薛仁貴……沒想到會這么早遇到他,還救了他。這位未來名將的命運已然改變,他會如何成長?自己又能如何影響他?
思緒紛亂中,一個清晰的念頭逐漸浮現:從現在起,他不再是那個只求生存的穿越者楊軍。他是李唐勢力(盡管尚未公開)中一個新人,是李世民初步認可的“楊先生”。他必須盡快融入,了解這個團隊,找到自己能貢獻價值的地方。
第一步,或許就是從這次押運任務,以及剛才建議的“北線”行軍開始。
他閉上眼睛,開始回憶地圖上拒馬河上游河谷的每一個細節,思考著可能遇到的各種情況及應對方案。不知不覺間,疲憊涌上,沉沉睡去。
帳篷外,李世民的主帳燈火仍未熄滅。年輕的將領正在燈下仔細查看地圖,不時用筆標注,腦海中回響著白天楊軍的種種話語。
“涿郡楊軍……楊文遠之子……有點意思。”他低聲自語,嘴角微微上揚,“且看你這路,帶得如何。”
星空之下,兩支命運原本平行的人,軌跡于此交匯。亂世的畫卷,正緩緩展開新的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