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顧亦安的話,李建民夾著煙的手指在半空中停頓了一下。
他辦案多年,審過的刺頭學生沒有一百也有八十。
囂張的,沉默的,崩潰的,痛哭流涕的,什么貨色沒見過。
但沒有一個像眼前這個。
這少年身上,沒有半分同齡人該有的慌亂,更沒有虛張聲勢的叫囂。
那是一種純粹的平靜。
平靜到,反而讓坐在他對面的審訊者,感到了某種實質性的壓力。
李建民將煙頭在桌角的煙灰缸里摁滅,身體微微后傾,靠在椅背上。
那雙審視的眼睛,重新鎖定了顧亦安。
“行,開門見山。”
李建民的聲音不帶起伏,
“你衣柜里那箱士力架,怎么回事?”
顧亦安甚至懶得去解釋,自己那個瘋狂的增肌計劃,那會牽扯出更多的問題。
他現在渾身的肌肉,還在叫囂著酸痛,胃里空得發慌,只想盡快結束這場無聊的問答,去食堂干掉十個肉包子。
“停。”
顧亦安抬起手,做了一個中止的手勢。
“警官,換個方式吧。”
“我來說,你來聽。”
“我說完,你如果還有疑問,再問我。”
辦公室里陷入了短暫的沉默。
年輕的警察張瑞筆尖懸在筆記本上,下巴差點掉下來。
他從未見過,有哪個嫌疑人,尤其是一個未成年嫌疑人,敢在李建民的審訊室里,如此**裸地搶奪節奏。
李建民眼中的探究之色更濃了。
他沒有發作,只是點了點頭,吐出一個字。
“好。”
顧亦安的身體沒有動,但他的大腦已經將對方所有可能的疑點,構建成了一張邏輯清晰的網。
“第一,食物。”
“我衣柜里的士力架和飲料,是我吃的。我飯量大,但腸胃吸收不好,所以身體才這么瘦。這不違法。”
“第二,錢。”
“我書包里現在還剩九千五百塊。這是我昨天賺的,不是偷的搶的。
酬勞來源是藍月華府018號別墅的林女士,我幫她找到了貓。你們可以打電話核實。”
“第三,手套。”
“我有皮膚病,不能長時間暴露在日光和空氣里。從小學開始就一直戴著,全校都知道。”
“第四,口角。”
“昨天在操場和蕭子豪發生爭執,純粹是同學間的拌嘴,沒有動手。當時在場的體育生都可以作證。”
“如果你需要,我可以把他們每一個人的名字和班級都告訴你。”
顧亦安的語速不快不慢,吐字清晰,像是在背誦一篇早已爛熟于心的課文。
他每說一條,張瑞記錄的手,就不自覺地抖一下。
這些,全都是他們后續準備逐一擊破的盤問點。
現在,被對方像攤牌一樣,全擺在了桌面上。
顧亦安停頓了一下,繼續道:
“以上,是你們能查證的事實。”
“接下來,是你們會猜測,但沒有證據的部分。”
李建民的身體,不自覺地坐直了。
“第五,不在場證明。”
“昨晚我大約九點半睡下。兩個室友通宵,所以沒人能證明我一直在宿舍。”
“同樣的,也沒人能證明我離開了宿舍。這是一條死胡同。”
“第六,我的反應。”
“你們進門時,我為什么不驚訝?因為我那兩個剛回來的室友,已經把樓下血肉模糊的現場,繪聲繪色地給我直播了一遍。”
“正常人聽完那種描述,再看到警察,只會覺得麻煩來了,而不是驚訝。”
“第七,作案動機。”
“我和蕭子豪的爭吵,是我贏了。他被我罵得毫無還手之力。”
“警官,一個勝利者,有必要在事后,用一種最愚蠢、風險最高的方式去報復一個手下敗將嗎?”
“第八,反向動機。”
“你們或許會懷疑他來報復我。他住九樓,我住四樓。昨晚宿舍只有我一個人。”
“他真要報復,會直接來四樓找我,而不是從九樓他自己的宿舍陽臺跳下去。”
“第九,也是最關鍵的一點。”
顧亦安伸出戴著手套的右手,又伸出左手,攤開在桌面上,
“你們應該看過他的體格。身高一米八五,體重大概一百七十斤。而我……”
他頓了頓。
“一米七八,一百一十斤,可能還不到。”
“就算我們真的在九樓起了爭執,被扔下去的,也只可能是我。”
話音落下,辦公室里死一般的寂靜。
李建民看著眼前的少年,第一次感覺自己二十多年的刑偵經驗,受到了某種程度的挑戰。
這不是狡辯。
這是純粹的、不摻雜任何情緒的邏輯碾壓。
對方甚至把他沒來得及思考到的角度,都補充完整,然后親手堵死了。
“好了,我說完了。”
顧亦安身體重新靠回椅背,整個人松弛下來,
“還有什么疑問,可以繼續。不過我很餓,能不能先吃塊士力架墊墊?問快點,我還等著去吃早飯。”
李建民徹底愣住了。
他甚至有點想笑。
他沖旁邊的張瑞遞了個眼色。
張瑞會意,雖然心里翻江倒海,但還是把顧亦安那個黑色的雙肩包拿了過來,拉開拉鏈,遞到他面前。
“這里面有,你先吃點。”
李建民的聲音里,聽不出是欣賞還是惱火。
“再聊會兒,一會兒我請你吃早飯。”
顧亦安毫不客氣地從包里摸出兩根,撕開包裝就往嘴里塞,腮幫子鼓得像只倉鼠。
“好。”他含糊不清地應道,“管飽嗎?”
“管飽。”
李建民答道,他看著顧亦安狼吞虎咽的樣子,話題忽然一轉。
“你在學校讀的什么專業?”
“安全保衛。”
這個答案又讓李建民意外了一下。
這么一個才思敏捷,邏輯縝密到可怕的少年,居然在這種二流職高,讀一個畢業就去當保安的專業?
“為什么選這個?”
“一步到位。”
顧亦安咽下一大口巧克力,半開玩笑地扯了個理由。
“反正人到中年,十個男人九個的歸宿都是保安。我這叫提前適應,少走四十年彎路。”
“再說,我這種學習不好的,別的學校也考不上,咱們臨河職高的學生,不都差不多嗎?”
他當然不會說出真實的目的。
創界國際科技集團。
那是父親顧川曾經傾注了半生心血,最終卻又離奇失蹤的地方。
那個龐大的商業帝國,那筆壓在母親肩上,足以壓垮任何一個家庭的巨額債務。
還有七歲那年,闖入家中的疤臉男人,以及鉆入自己指尖,改變了他一生的那滴金色液體。
所有線索的源頭,都指向那個地方。
而以他現在的身份,最快,也是唯一能深入那座帝國的途徑。
就是成為它最不起眼的一顆螺絲釘。
一名保安。
李建民看著他那副滿不在乎的表情,沒再追問。
他有一種強烈的直覺。
這小子身上藏著巨大的秘密。
但他的邏輯,天衣無縫。
這案子,有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