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亦安循著聲音望去,
人群的邊緣,一個男人正瞪著那個撒尿的胖子,胸膛劇烈起伏。
他看起來三四十歲,身材瘦高,皮膚松垮垮地掛在骨架上。
那是短期內急劇暴瘦,才會留下的痕跡。
他臉上滿是污垢, 剛才那句國罵,就是從他嘴里吼出來的。
顧亦安胃里的翻騰,瞬間平息了。
他邁開步子,無視周圍的惡臭與嘈雜,徑直朝著那個男人走去。
走到男人面前,在對方驚愕的注視下,伸出了手。
然后,用最純正的夏國語,一字一句地開口。
“我叫顧亦安。”
“你呢?”
男人的身體猛地一震,那雙燃燒著怒火的眼睛里,瞬間涌上了難以置信的神色。
他看著顧亦安,嘴唇哆嗦著,想確認自己是不是因為饑餓,產生了幻聽。
顧亦安的手,依舊平穩地伸在他面前。
男人愣了幾秒。
然后,一把握住了顧亦安的手,他的手很粗糙,卻因為激動而劇烈顫抖。
“溫啟坤!我叫溫啟坤!他們都叫我阿坤!”
他的聲音沙啞,帶著哭腔,眼眶瞬間就紅了。
“別激動。”
顧亦安的聲音很平靜,卻帶著一種能安撫人心的力量。
他反手握緊了阿坤的手。
兩人在一片嘈雜和惡臭中,進行了一段簡短的交談。
阿坤原本是一家大型國企員工,厭倦了職場中的虛偽笑臉,更厭倦了酒桌上那些言不由衷的吹捧。
對他而言,申請派駐到圣扎拉斯,與其說是工作,不如說是一場逃離。
然后,他遇到了那個炙熱、奔放的女孩。
當戰亂爆發,企業組織緊急撤離時,他看著女友那雙懇求他留下的眼睛,做出了選擇。
他天真地以為,這只是一場,很快就會平息的沖突。
然而,他眼睜睜地看著那個熱情奔放、熱愛生命的女友,和她的家人一起,眼中燃起了另一種狂熱的火焰。
那曾經用來擁抱他的雙手,拿起了冰冷的AK;
那曾經對他唱著情歌的嘴唇,開始高喊他聽不懂的戰斗口號。
她和她的全家,都狂熱地投身于一股本地武裝。
而他,也被稀里糊涂地塞了把槍,被推上了戰場。
那股勢力很快就被剿滅,他眼睜睜看著,那個曾是他整個世界的女孩,在混亂的槍聲中倒下。
他僥幸沒死,成了俘虜。
被送到這里后,因為夏國人的身份,沒有被當場處決。
在這座監獄里,夏國人是特殊的“商品”。
只要消息遞出去,總會有人愿意花大價錢來贖人。
說到這里,阿坤眼里的光,黯淡了下去。
“我父母早就沒了,在國內也沒什么親人。當初就是因為這個,才想留在這邊成個家……”
不會有人來贖他。
他注定要爛死在這里。
顧亦安靜靜地聽著。
“你呢?兄弟,你怎么會……”
阿坤看向顧亦安,他實在想不通,這樣一個秀氣的少年,怎么會落到這種人間地獄。
“我被雇來找人。”
顧亦安言簡意賅。
他沒有撒謊,只是隱去了所有細節。
阿坤點了點頭,沒有再追問。
在這地方,每個人都有不想提的過去。
顧亦安話鋒一轉,開始詢問監獄的情況。
“這里是什么地方?歸誰管?”
“這里是黑石堡監獄,以前是政府關重刑犯的。現在是卡洛斯大人的地盤。”
阿坤壓低了聲音,
“卡洛斯大人,是圣扎拉斯群島最大的四股勢力之一。”
“吃的怎么弄?”
“每天兩次,從上面倒垃圾下來,靠搶。”
阿坤指了指頭頂的鐵柵欄,隨即又補充道,
“或者干活換。清理尸體,打掃監區,都能換一小塊黑面包。”
“還有別的活嗎?”
“有,去廚房幫忙,那是最好的活,不但能吃飽,還能偷藏。不過……那活輪不到我們。”
阿坤的聲音透著極度的渴望,但隨即又化為恐懼。
“廚房被屠夫的幫派包了。這里有十幾個幫派,都是些戰俘或者本地黑幫,我們這種散兵游勇,只能在夾縫里活。”
顧亦安了然。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哪怕是在地獄里。
他從阿坤的只言片語中,迅速構建起這座監獄的內部生態。
幫派林立,弱肉強食。
“你會說這里的語言?”
顧亦安問出了最關鍵的問題。
“嗯,待了五六年了,日常交流沒問題。”
“教我。”
顧亦安看著他,語氣不是請求,而是陳述。
“我需要盡快學會。”
阿坤愣了一下,隨即重重點頭:“沒問題!”
就在這時,一陣巨大的喧嘩聲,從監區中央傳來。
所有囚犯,潮水般向一個方向涌去。
頭頂的懸空鋼鐵通道上,也出現了十幾個身影。
那些人穿著光鮮的衣服,甚至還有幾個衣著暴露的女人,依偎在他們身旁,手里端著紅酒杯,正嬉笑著向下指指點點。
監獄中央場地,有一個巨大的鐵柵欄隔離出的空間,像一個鐵籠子。
一個守衛拿著大喇叭,在通道上用本地話大聲嘶吼。
“他們在說什么?”
顧亦安問。
阿坤的臉上,露出了混合著恐懼,和一絲渴望的復雜神情。
“是……是恩賜牢籠。”
“那些大人物想找樂子了,就會來一場。”
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艱難地翻譯道,
“任何人都可以進那個籠子,最后站著的人,能得到獎勵。”
“上面那些人,會為這個血腥節目下注。”
顧亦安瞬間明白了。
角斗場。
用囚犯的命,來取悅有錢人,順便賺取高額賭資。
死掉的囚犯,還能減輕監獄的食物負擔。
一舉多得。
“今天的獎勵……是一只燒雞!”
阿坤的喉結狠狠地滾動了一下,眼睛死死盯著上面吊著的,一只油光锃亮的燒雞。
口水,順著他的嘴角,不受控制地流了下來。
顧亦安順著他的目光看去。
然后,他收回視線,平靜地對阿坤說。
“好。”
“今天,這只雞,我請你吃。”
阿坤猛地一愣,還沒反應過來這句話的意思。
顧亦安已經邁開步子,走向那扇剛剛被打開的,通往血腥舞臺的鐵柵欄門。
“別去!兄弟!別去!”
阿坤終于反應過來,驚恐地叫喊起來。
那里面的,都是些為了食物連命都不要的瘋子!
這個少年進去,會被撕成碎片的!
然而,顧亦安沒有回頭。
他對身后阿坤的叫喊置若罔聞,腳步沒有絲毫停頓。
他的身影,瘦削而挺拔,在周圍一群或佝僂、或猙獰的亡命之徒中,顯得格格不入。
“哐當!”
沉重的鐵柵欄門在身后合攏,將他與外界的喧囂徹底隔絕。
三十平米見方的空間里,不多不少,正好站了十二個人。
空氣中彌漫著汗臭、血腥與絕望混合的刺鼻氣味。
頭頂通道上的喇叭,又是一陣嘰哩哇啦的嘶吼,顧亦安聽不懂,但他能從那語調中分辨出煽動。
當最后一個音節,以撕裂般的音量吼出時,他明白了它的意思。
開始。
話音落下的瞬間,籠中的平靜轟然破碎!
其余的十一人,像是被同時點燃的炸藥,瞬間撲向離自己最近的對手,拳腳相加,喉嚨里發出野獸般的低吼。
插眼!鎖喉!撕咬!
這里沒有規則,沒有招式,只有最原始的殺戮本能。
慘叫和骨骼碎裂聲混雜在一起。
沒有人理會角落里,那個看起來最無害的少年。
在他們眼中,這不過是最后才會處理的一塊瘦肉。
顧亦安背靠柵欄,眼神平靜得掃過場內糾纏撕咬的囚犯。
他像一個冷漠的觀眾,在評估著這場血腥的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