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嬤嬤的心情有多復雜,云棲芽并不知道。她擠在祖母身邊坐下,手里捧著祖母給她的果子,仰頭聽長輩們說話。
“往日有些話不適合在信里寫,現在你們已經回京,有些事就不得不注意。”老侯爺講起近來京中的權勢爭端,怕云仲升這個老兒子出去惹禍,干脆道:“接下來半個月,你好好待在府里,弄清京城里的情況后再出門。”
云仲升笑嘻嘻應下,他雖年近四十,但容貌生得好看,即使嬉皮笑臉也不顯得討厭。
老侯爺被他這副模樣弄得沒脾氣,千言萬語都化作一聲嘆息:“平平安安回家就好。”
當年如果不是廢王,小兒子一家也不會離京這么多年。
云仲升一看他爹的表情,就知道他在心疼自己,立刻打蛇隨棍上,又是討好賣乖,又是賣慘裝可憐,哄得老侯爺心疼不已。
等下人把他們家帶回京的土儀伴手禮搬進來后,一家四口手里都多了張銀票。
“出門在外處處都需要花錢,哪里比得上家里舒坦。”侯夫人見云棲芽捂著銀票笑得比院子里的花還舒展,又多給她一張:“你離京時還小,多拿些銀錢在身上,得空就在京城里逛一逛,多買些女兒家喜歡的東西。”
“謝謝祖母。”云棲芽開開心心接過銀票裝進荷包,望向祖母的雙眼亮得發光。
侯夫人被她這雙眼睛盯得心頭發軟,望著她粉白的臉頰,越想越覺得孫女在外面吃了天大的苦頭。
釵環不夠精致,衣料不夠柔軟。
買,通通都要買。
“半月后是中宮娘娘千秋,芽芽隨我一道入宮給娘娘拜壽。”侯夫人看向溫毓秀,神情溫和:“家里沒有同齡的女兒家,我帶她出去多交些朋友,免得她在閨中寂寞。”
“多謝母親替她考慮。”溫毓秀欲起身道謝,被侯夫人阻攔:“自家人不用多禮,更何況我這個做祖母的,本就該為自家孫女打算。”
“是因為祖母喜愛我,才這般為我用心。”云棲芽把頭擱在侯夫人膝上,聲音又軟又甜:“謝謝祖母。”
見孫女如此親近自己,侯夫人臉上的笑容不自覺揚起,伸出手小心翼翼摸了摸她的臉頰,見她對自己的動作并無排斥,笑呵呵地伸出手扶住她的肩,免得她從自己膝蓋上滑落。
靠著祖母的膝蓋,云棲芽模模糊糊想起一件五六歲時發生的事。
有天早上醒來,她見屋檐下掛著許多亮晶晶的冰條子,鬧著要掰下一塊拿手里玩。祖母沒有嫌棄她不懂事,而是在冰條一頭纏上厚布,陪她一起在屋子里玩。
后來太陽出來,冰條化了,但她還記得冰條在陽光下透明晶亮的樣子。
這廂祖孫二人甜甜蜜蜜,另一邊父子二人在蛐蛐廢王。
“廢王敢做那等膽大包天的事,活該被陛下清算。”云仲升狗腿地給老侯爺倒了一杯茶:“爹,您放心,這次回京兒子絕對不再給您惹麻煩。”
“希望如此。”老侯爺哼了一聲,眸光掃過靠在侯夫人膝頭的孫女,語氣微微變沉:“棲芽與周家次子的婚事,恐怕有變故。”
“嗯?”云棲芽抬頭,好奇地望向祖父。
有什么變故,死了嗎?
“有何變故?”云仲升本就不想女兒早早出嫁,聽到這話立刻陰陽怪氣道:“死了還是殘了?”
“兩年前周家次子高中探花,后來入職翰林院。”老侯爺抿了一口茶,假裝沒聽出老兒子的陰陽怪氣,繼續開口:“周郎君仁德心善,三月前收留一位賣身葬父的女子做貼身丫鬟,半月前又替一名花坊女子贖身,借錢給她開繡鋪。”
正襟危坐的云洛青眉頭皺起,好一個憐香惜玉的男人。
什么東西,都是男人,誰不知道他那點狗心思!
“爹啊!”云仲升嗷的一聲嚎起來,抱住老侯爺大腿:“別人家姑娘兩腳出八腳邁,穿金戴玉,我們家芽芽打小跟我風吹日曬爬山涉水,沒過幾天好日子,您可不能讓她跟這種不守男德的人成親啊!”
這種男人在外面,大多數人或許會夸一聲心善。可是男人最了解男人,自家的女兒自己疼,嫁給這種人絕對不是最好的選擇。
侯爺被老兒子嚎得頭疼,轉頭對上孫女水汪汪的大眼睛,無奈嘆氣:“行了,快四十歲的大男人,在孩子面前嚎起來像什么樣子。你先帶妻兒回房休息,這門親事交給我和你娘處理。”
“謝謝爹,謝謝娘。”見目的達成,云仲升松開老侯爺大腿,用袖子擦了擦眼角,麻溜從地上爬起來:“嘿嘿,還是家里好,有爹娘在,萬事不用愁。”
“嗯嗯。”云棲芽跟著猛點頭:“祖母跟祖父最最好。”
老侯爺聽到孫女的話,嚴肅的臉上掛滿笑容:“芽芽放心,有祖父在,不會讓你受委屈。”
“我相信祖父。”云棲芽點頭:“娘親經常說,我們在外游歷的錢,都是祖父與祖母給的,我們每到一個地方,你們就派人給我們送衣食錢財,是擔心我們在外面吃苦。”
侯夫人沒想到二兒媳會經常給孩子講這些,難怪這些年孫子孫女給他們的禮物信件不斷,原來一直念著他們。
“做長輩的,自然是念著子孫后輩。”侯夫人看向溫毓秀的眼神愈加親近,擔心他們一路趕回來累著了,又道:“近來禮部操持千秋壽宴事宜,你大伯怕是要忙到天黑才下值。你先跟你爹娘回院子休息,晚上我們一家再好好吃個團圓飯。”
“好。”云棲芽乖乖應下:“祖母,我還有好多好多話想跟您講,等會我如果起晚了,您一定要派人來叫我。”
“好。”侯夫人樂呵呵地捏了捏她的花苞頭:“等你休息好了,我們祖孫倆慢慢聊。”
孫女還是自家的好,連花苞頭都梳得比別人家小姑娘可愛。
等云棲芽一家四口離開,侯夫人臉上的笑意仍未散去,她喚來貼身丫鬟打開自己的庫房挑布料與首飾。
老侯爺坐在旁邊陪夫人挑布料:“廢王一家下獄,我這顆心才徹底放下來。”
“誰能想到廢王如此膽大包天,竟是當年換子案的主謀。”提到廢王,侯夫人臉上的笑意消失:“如果不是他,當年仲升也不用攜妻帶子出京避禍。”
“還有那個周家,我都不稀得說。”侯夫人冷嗤,把手里的賬冊翻得嘩啦作響:“明日老大休沐,你帶著他一起去周家退婚,我們家的姑娘可不能耽誤他憐香惜玉。”
什么玩意兒!
“小姐,您住的院子真漂亮。”荷露跟在云棲芽身后走進院子,在云棲芽耳邊小聲道:“剛才我守在正院外面,看到大太太身邊的姚嬤嬤臉色不太好看。”
“荷露你觀察得仔細,我剛才都沒注意到這一點。”云棲芽帶著她走進內院:“有你在我身邊,我省心太多啦。”
荷露聽到這話,立刻開心起來,驕傲地挺起胸膛,昂首看向院子里其他下人。
雖然回到京城后,小姐身邊會有很多下人,但她才是小姐身邊最有地位的大丫鬟。
誰也不能替代她!
云棲芽的院子很精致,一看就知道精心布置過。她美美睡了兩個時辰,起身梳妝時,祖母又派人送來了許多布料與首飾。
“小姐果然天下第一討人喜歡。”荷露諂媚道:“您看,老夫人多寶貝您啊。”
“一般,一般。”云棲芽捧著自己的臉蛋,對鏡子里的自己笑得喜氣洋洋:“荷露,你把首飾端過來,我要挑祖母送的首飾戴上。”
祖母看到她戴上她送的首飾,一定也會很開心,然后繼續送自己漂亮的小首飾。
祖母開心,她也開心。
此乃雙贏。
“好嘞。”荷露狗腿地把首飾盒通通擺在云棲芽面前,一一打開盒蓋:“小姐,您慢慢挑。”
盒子里的首飾珠光寶氣,云棲芽與荷露的眼睛,也變得跟寶石那般亮閃閃。
侯府的大房住在東院,姚嬤嬤送走正院下人,轉身回屋與其他下人整理滿屋的禮盒。
禮盒里什么亂七八糟東西都有,木雕藥材石頭等物,全都是二房一家從京外帶回來的。
姚嬤嬤不屑冷哼,盡是些不值錢的小玩意兒,也就老侯爺與老夫人稀罕這些破爛東西。
“原來麟州的木雕是這種風格。”大太太注意到每個禮盒里,用花箋寫著禮物產地。這些花箋提到了很多地方,大太太把花箋收集在一起,放進小巧的木盒中。
姚嬤嬤見到這一幕,再次在心里感慨,太太真是厚道人,連二房送的三瓜兩棗也鄭重相待。
“姚嬤嬤,我記得庫房里有幾匹鮮亮的布料,還有兩副新做的珍珠頭面,你帶兩個小丫頭走一趟,幫我給棲芽送去。”
“好的,太太。”
糟糕,又讓二房占到了她家太太便宜。
姚嬤嬤不敢反對大太太的命令,帶著小丫鬟直向西院,剛走到西院花園外,就聽到云棲芽的聲音傳過來。
“這片園子由誰打理?”
聽到這話,姚嬤嬤立刻停下了腳步。
她就知道這位棲芽小姐不是什么好人,剛回家不好直接對付太太,就準備拿她開刀。
整個侯府,誰不知道府中園子由她兒子打理,她現在突然提及此事,是想借此發難?
來吧,她姚嬤嬤對宅中斗爭也是略懂一二手段的!
“回小姐,是劉管事。”
姚嬤嬤臉上的冷笑越加明顯,看看,狐貍尾巴終于露出來了。
“能把園子打理得如此漂亮雅致,這位劉管事應該是個有能耐的人。”
“嬤嬤,小姐在夸劉管事呢。”小丫鬟替姚嬤嬤高興。小姐受老夫人重視,她若能在老夫人面前夸劉管事幾句,那可是天大的好事。
“咳。”姚嬤嬤輕咳一聲,繃著臉揚起下巴道:“為主人家分憂,是我們下人的本分。”
她望著站在園子里的云棲芽,嘴角不聽話的上揚。
方才在正院屋子里,她老眼昏花看得不夠清楚,這會兒仔細瞧來,才發現棲芽小姐頗具慧眼,品味不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