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州城外,向東三十里。
有一座山,名為棲陀。
山勢不高,卻極盡寬闊,宛如一尊臥佛橫亙于天地之間。
山上林木蔥郁,古柏參天,一條寬闊的青石臺階,足有九百九十九級,自山腳蜿蜒而上,直通山頂。
這便是隴右道三大宗門之一,寶剎寺的所在。
隴右江湖有句老話:隴右一千八百里,半數香火歸寶剎。
這話雖有幾分夸大,卻也道出了這尊龐然大物的恐怖底蘊。
夜色已深。
棲陀山上,卻依舊是燈火通明。
巨大的山門聳立,朱漆剝落處露出底下的木料,透著歲月沉淀下來的厚重。
山門之后,是天王殿。
供奉著怒目金剛,手持法器,腳踏惡鬼,在搖曳的燭火下顯得格外猙獰。
再往后,便是大雄寶殿。
金身大佛高達數丈,通體鎏金,眉眼低垂,似在俯瞰眾生,又似在漠視塵寰。
大殿兩側,香火終日不絕,哪怕是深夜,空氣中依舊彌漫著一股濃郁的檀香味道,混雜著酥油燃燒的甜膩氣息,令人聞之欲醉。
然而,這只是寶剎寺的表象。
在這金碧輝煌的前殿之后,才是這龐大宗門真正的核心所在,也是其能在隴右屹立數百年的根基。
依照古制,寶剎寺內設四院一閣。
除了專司刑罰、對外殺伐的戒律院外,尚有羅漢、菩提、知客三院,以及藏經閣。
各司其職,等級森嚴。
...
棲陀山上。
借著昏暗的月色,依稀可見十幾道光禿禿的腦瓜頂,正撅著屁股,在林子里拼命刨坑。
這群年輕僧人,此刻一個個像是驚弓之鳥,滿頭大汗,連僧袍沾了泥污也顧不得擦。
“師兄,這......這還要挖多深啊?”
一個小沙彌扔下鏟子,甩了甩酸痛的胳膊,嘴里嘟囔著:“大半夜的,也不讓人睡覺,非得來這荒郊野嶺遭罪。”
啪!
一記響亮的巴掌,直接扇在了那小沙彌的光頭上。
“閉嘴!想死是不是?!”
領頭的武僧圓瞪著眼罵道:“若是讓監院聽見,直接把你扔去喂了菩薩!”
小沙彌捂著腦袋,嚇得縮了縮脖子,眼圈泛紅,卻是一聲也不敢吭了。
他下意識地看了一眼旁邊。
那里堆著七八個麻袋。
麻袋鼓鼓囊囊的,若是細看,還能瞧見里面偶爾會有輕微的蠕動,或是發出一兩聲被堵住嘴后的嗚咽。
“師兄......”
旁邊另一個稍微年長些的僧人,湊了過來,臉上滿是憂色。
“咱們這般做有必要么?距離鎮魔司的公文發出,已經有些時日...可都過了這么多天,也不見有人來我寶剎搜查。”
領頭武僧直起腰,抹了一把臉上的冷汗。
“怎么沒必要?若是那些官皮一直在暗中盯著,就等我寶剎松懈,到時候,豈不是憑白無故落人把柄。”
“況且......”
“連忘塵首座......都死了,鎮魔司這回怕是動真格了。”
提到這個名字,在場的所有僧人,動作都明顯僵了一下。
忘塵。
那可是戒律院的首座!成丹境的大能!
在他們眼中,那就是天一般的人物,平日里跺跺腳,整個隴右都要抖三抖。
可就這么一位大人物,說沒就沒。
領頭武僧咬著牙,眼中閃過一絲恐懼,卻又強撐著狠厲。
“也不知道那是哪里冒出來的狠人,連忘塵首座都敢殺!聽說那公文上寫得清清楚楚,還要徹查隴右境內所有寺廟,但凡發現與妖魔勾結,先斬后奏!”
“先斬后奏啊......”
他深吸一口氣,看向眾人,“屆時,你我還不是說殺就被殺?就算事后住持為我等報仇,那又如何?人都死了,報仇有個鳥用。”
“......”
周圍陷入了一片安寂。
道理確實是那么個道理。
寶剎是隴右大宗,平日里無人敢惹不假。
可鎮魔司這次是瘋了。
這般公文發出,顯然是要與他寶剎撕破臉。
寺中精英與長老們或許不懼,可他們這些小小和尚,免不了被人逮著攥出尿來。
“行了,都別愣著!”
領頭武僧見氣氛不對,連忙低喝一聲:“趕緊把這些處理干凈!只要找不到把柄,咱們寶剎寺畢竟是隴右大宗,又有數萬信徒護著,他們也不敢平白無故亂來!”
說著,他走上前,一腳踹在一個還在微微蠕動的麻袋上。
“嗚——”
武僧一臉的不耐煩,“真是麻煩,若不是那頭畜生閉關,這些東西何至于還留到現在?”
幾個僧人連忙繼續埋頭苦干。
就在這時。
沙沙......
一陣極其輕微的腳步聲,突兀地在林子里響起。
“誰?!”
領頭武僧反應極快,猛地轉過身,手中戒刀瞬間出鞘,厲聲喝道:“誰在那裝神弄鬼?!”
其余僧人也是嚇了一跳,紛紛抓起手邊的鐵鏟、木棍,緊張地盯著聲音傳來的方向。
過了幾息。
“嗷——嗚——!”
一聲狼嚎,劃破夜空,在林深處回蕩。
聽到這動靜,小沙彌拍了拍胸口。
“嚇......嚇死我了......原來只是頭畜生。”
周圍的幾個僧人,也是齊齊長出了一口氣。
在場之人,皆是自幼習武,最次的都是半步聞弦。
領頭的,更是踏入聞弦多年,尋常野獸,哪怕是豺狼虎豹,也與雞鴨無異。
除非是成了氣候的妖魔......
可也不看看這是何處?
先不提寶剎之中,有眾多高手坐鎮。
在其深處,更是有著那恐怖的菩薩在此......
什么妖魔敢不長眼,混跡到棲陀山?
“行了,都別愣著!趕緊干活!別讓個畜生耽誤了正事!”
領頭武僧踹了一腳身邊的人。
眾僧人干笑兩聲,也覺得自己方才的反應有些丟人,紛紛拾起工具,準備繼續填土。
唯有那個稍微年長些的僧人,動作頓了頓。
“奇怪......”
“奇怪什么?”領頭武僧瞪了他一眼。
年長僧人撓了撓光頭,小聲嘀咕道:
“師兄......咱們在這棲陀山上待了也有十幾年了吧?”
“這山上香火鼎盛,晨鐘暮鼓,尋常野獸早就躲得遠遠的。”
“野兔山雞倒是見過......”
“可這棲陀山上,何時有過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