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就是管管土夫子賣的東西,別流到洋人手里去。”
曹三爺補了一句。
“曹前輩。”
秦庚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禮。
管他是天官還是地官,能吃皇糧,還有這一身土腥味兒,絕對是有真本事的。
“這下算是齊活了。”
陸興民拍了拍手,把最后一張紙人塞進黑箱子里,然后背在背上。
“小五,這次進山,規矩我得再跟你嘮叨兩句。”
陸興民收起笑容,正色道:“進山的時候,我們帶路,你跟著。但等完事出來的時候,那就是黑燈瞎火,甚至可能還是逃命的時候,那時候就得全靠你了。”
“晚上要是遇到什么東西,或者動起手來,我們擋頭先。”
陸興民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妙玄和曹家叔侄,“不管是啥東西,除非我們幾個死光了,否則絕不讓你頂在前面。你只要記著路,帶著我們跑回來,這就是你的活兒。”
秦庚聽得心中凜然,重重地點了點頭:“明白。只要我還有口氣,肯定把路帶好。”
人家找他這個車夫,要的就是那份【老馬識途】【探腳知危】的本事。
“行了。”
曹三爺看了看天色,此時太陽已經落山,天邊只剩下一抹暗紅色的殘霞,像是一道還沒干涸的血跡。
“時辰差不多了。”
曹三爺把那半截洛陽鏟往腰里一別,整個人身上的氣質瞬間變了。
如果說剛才還是個市儈的當鋪掌柜,那么此刻,他就像是一只嗅到了獵物氣息的老狼,眼神陰冷而銳利。
“走出發。”
曹三爺低喝一聲,當先邁步朝著齊天門那道一線天走去。
曹小六緊隨其后,雖然看著吊兒郎當,但手已經摸向了腰間鼓鼓囊囊的皮袋子。
秦庚深吸一口氣,也不廢話,緊緊跟在曹小六身后。
陸興民背著黑箱子,妙玄道長手持桃木劍,兩人斷后。
一行五人,就這樣魚貫走入了齊天門。
隨著最后一絲陽光被山影吞沒,秦庚只覺得周身的溫度陡然降了下來,像是從暖春一下子跌進了寒冬。
腳下的路,也不再是平坦的土路,而是變成了崎嶇不平的山石道。
秦庚的腳掌踩在地面上。
只是這一腳踩下去,傳遞回來的不是安穩,而是一種隱隱約約的……躁動。
就像是這山里的地氣,都在不安地翻涌。
秦庚沒有說話,只是默默地加快了腳步,跟緊了前面的曹家叔侄,身影很快便消失在了鐘山那濃重的暮色之中。
鐘山深處,林木遮天蔽日,本就昏暗的光線在入夜后更是徹底斷絕。
四下里黑得像口扣死了的棺材,只有幾人腳踩枯葉發出的“沙沙”聲,在這死寂的山林里顯得格外刺耳。
曹三爺走在最前頭。
這老頭子離了那當鋪柜臺,在這山林里竟比猴子還靈便。
他手里沒提燈籠,也沒打火把,只憑著一雙在土里鉆慣了的夜眼,深一腳淺一腳地探路。
“都停停。”
曹三爺忽然站住腳,從懷里掏出個黑乎乎的陶罐子,揭開蓋,一股子沖鼻子的腥臭味頓時彌漫開來。
像是爛了幾十年的臭魚爛蝦,又像是陳年的尸油。
“抹上。”
曹三爺用那兩根奇長的手指挑了一坨,先在自己腦門、脖頸、手腕上涂抹均勻,然后遞給身后的曹小六。
“這山里陰氣重,蛇蟲鼠蟻都成了精,聞著生人味兒就往上撲。這‘地龍膏’雖然味兒沖,但能遮人氣,避臟東西。”
眾人依言照做。
秦庚忍著那股子令人作嘔的氣味,在太陽穴和手腕處抹了些。
那藥膏一上身,冰涼刺骨,像是貼了一層冷鐵皮,原本還有些燥熱的身子瞬間涼了下來,連心跳似乎都慢了幾拍。
涂抹完畢,隊伍繼續前行。
這一走,便是整整兩個時辰。
秦庚跟在隊伍中間,看似悶頭趕路,實則腦子里的弦繃得緊緊的。
在他的腦海里,剛才走過的每一步路,每一個拐彎,每一處凸起的樹根,都像是一張精細的地圖,正在飛快地繪制、成型。
這種感覺很奇妙。
他甚至能清楚地知道,如果現在立刻掉頭,哪里能縮短三步距離,哪里能避開那塊松動的碎石。
只要他想回去,這迷宮般的黑林子,困不住他。
終于,前面的曹三爺停下了腳步。
眾人抬頭看去,只見前方林木稀疏處,矗立著一座黑魆魆的建筑。
那是一座破敗到了極點的佛寺。
院墻塌了一半,露出里面瘋長的荒草。
山門歪斜,那塊原本該掛著匾額的地方空空蕩蕩,像是一張沒牙的大嘴,正對著眾人無聲地獰笑。
沒有香火氣,只有一股子說不清道不明的霉爛味兒,混合著某種若有若無的鐵銹氣——或者是血腥氣。
秦庚下意識地想要抬腳邁步,可腳掌剛要落地,一股針扎般的刺痛感猛地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
【探腳知危】!
秦庚幾乎是本能地收回了腳,渾身肌肉瞬間緊繃。
“這里面有大兇險。”
秦庚壓低了聲音,語氣里透著股不容置疑的凝重。
陸興民道:“沒事,我們不進去。”
“是這地方嗎?”
曹三爺磕了磕手里的煙袋鍋子,沒點火,只是習慣性地拿在手里把玩,老眼死死盯著破廟深處。
“就是這兒,沒錯。”
陸興民的聲音壓得很低:“那些洋人把東西全撂這了,前前后后,我探了三四次,上次紙人確定的這方位,沒想到那粽子順著紙人找到我了。”
他頓了頓,從背后的黑箱子里摸出一張剪紙,手指輕輕摩挲著,“這次咱們不硬闖,就在外頭抓個活的。我倒要看看,這幫洋鬼子費這么大勁,到底是在這深山老林里研究個什么玩意兒。”
“成。”
幾人交換了一下眼神,那是老江湖之間的默契。
既然有了定計,眾人便不再猶豫,悄無聲息地向后退去。
離那佛寺約莫有一刻鐘腳程的地方,是一片稍微開闊些的林間空地。
“就這兒吧。”
曹三爺選了個位置,蹲下身子。
他那兩根發丘長指此刻靈活得像是繡花的姑娘,在地上飛快地刨坑、插枝。
并沒有用什么鐵夾子、繩套之類的死物,而是就地取材,利用樹根的張力和幾塊石頭的配重,頃刻間就搭出了一個極其隱蔽的“土龍扣”。
這種陷阱,原本是發丘天官在墓道里用來防備起尸的粽子追擊的,如今用來抓活口,那是再合適不過。
做完陷阱,曹三爺又從懷里摸出一個小紙包,小心翼翼地抖落在陷阱中央。
那是一些暗紅色的粉末,帶著股奇異的甜香,在這充滿腐爛氣息的山林里顯得格格不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