碼頭上一片死寂。
只有江水拍打岸邊的嘩嘩聲,和遠(yuǎn)處水鳥的凄厲鳴叫。
所有車夫都感覺一股涼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
太狠了!
太絕了!
說滅就滅,連根拔起!
這就是龍王會的手筆!
這就是那個新冒出來的宏盛車行給整個平安縣城立的規(guī)矩!
秦庚站在人群中,面色沉靜如水。
他不同情關(guān)二順和林把頭,這幫人死不足惜。
讓他心驚的是這種手段,這種雷霆萬鈞、不留余地的霸道。
原本他以為,平安車行樹大根深,關(guān)二順又是老江湖,怎么也能和宏盛車行斗上一陣子,最后兩足鼎立,讓他們這些車夫能從中撈點好處。
可沒想到,齊宏盛這個外界傳聞“吃軟飯”的,下手竟然這么黑,這么急,這么毒!
關(guān)二順這種級別的“坐地虎”,說沉江就沉江,連句場面話都不讓留。
這一手,不僅是滅了平安車行,更是震懾了所有車夫。
處理完五人,那領(lǐng)頭的漢子拍了拍手。
“傳齊爺?shù)脑挘 ?/p>
“即日起,平安車行除名!這平安縣城,只有一個宏盛車行!”
“所有車夫,到臨元街宏盛車行登記,誰敢不登記就私自拉活,下場就跟剛才那幾個王八蛋一樣!”
漢子指了指還在泛著泡沫的江面,語氣森然。
車夫們面面相覷,一個個噤若寒蟬,連大氣都不敢喘。
徐春和金叔也都白了臉色,下意識地看向秦庚。
現(xiàn)在秦庚是他們的主心骨。
秦庚深吸了一口氣,壓下心頭的震動。
這天,變了。
齊宏盛剛剛立威,正是氣焰最盛、殺心最重的時候,這時候誰敢當(dāng)出頭鳥,誰就是下一個填江的石頭。
“今兒個是拉不成活了。”
“走,登記去,在哪混飯都是混飯吃。”
秦庚說道。
“也是。”
徐春點了點頭,跟上秦庚的腳步,大家也都稀稀拉拉的跟著秦秦庚。
其他城北城西城東的車夫龍頭,見到秦庚走了,也不猶豫,立馬跟上。
……
臨元街,宏盛車行。
原本掛著的“平安車行”黑底金漆招牌早被拆了個干凈,扔在路邊溝里被人踩得稀爛。
新掛上去的“宏盛車行”牌匾,紅綢子還掛著角,透著股子乍富的喜慶勁兒,可看在這些老車夫眼里,怎么看怎么透著股血腥氣。
秦庚領(lǐng)著徐金窩棚和馬村窩棚的一幫子弟兄,混在熙熙攘攘的人堆里。
今兒個來的人多,都是原來平安車行底下的苦哈哈。
大家伙兒縮著脖子,袖手站在寒風(fēng)里,一個個臉上神色復(fù)雜。
有的愁眉苦臉,怕新東家扒皮更狠;
有的賊眉鼠眼,琢磨著能不能趁亂撈個好地盤。
車行大堂里頭,幾張八仙桌拼在一起,橫在當(dāng)間。
后面坐著個穿長衫的賬房先生,手里攥著狼毫筆,筆尖蘸得飽滿,正低頭在黃草紙上飛快地寫著什么。
旁邊幾個穿著短打、腰里別著家伙事的腳夫,那是龍王會的打手,一個個橫眉立目,維持著秩序。
在賬房先生邊上,還坐著個男人。
這人四十上下,穿著一身灰色綢緞長褂,鼻梁上架著副金絲圓眼鏡,手里盤著兩顆油光锃亮的獅子頭核桃。
他身形消瘦,甚至顯得有些干癟,但那雙眼睛卻精亮得嚇人,偶爾掃過人群,就像是毒蛇吐信子,讓人后脊背發(fā)涼。
秦庚不認(rèn)識這人,但聽身后的馬來福壓低了嗓音嘀咕:“那是龍王會的智囊,人送外號‘算盤宋’。據(jù)說這人心里有本賬,算死人不償命,江海龍能坐穩(wěn)龍王會龍頭的交椅,一半功勞是他的。”
“算盤宋……”
秦庚心里默念了一遍,多看了那人兩眼。
朱信爺說過,在這津門,凡是能混出個名號的,都不是一般人兒。
算盤宋,絕對是個心思縝密的主兒。
此時,隊伍正如蝸牛般往前挪動。
前面剛登記完的車夫,神色各異。
一個五大三粗的漢子拿著新領(lǐng)的車牌,哭喪著臉罵道:“真他娘的晦氣!原本老子跑的是東直門那片肥地,現(xiàn)在給老子支到城北亂葬崗子那邊去了,那地方鬼比人多,拉個屁的活!”
旁邊另一個瘦小的車夫卻是喜上眉梢,把車牌揣進(jìn)懷里,嘿嘿直樂:“風(fēng)水輪流轉(zhuǎn),今年到我家。把頭沒了,地盤打亂,老子分到了戲樓那條街,那是賞錢多的地界兒!”
人群里頓時炸開了鍋,議論聲嗡嗡作響。
“看來這地盤是要大洗牌了。”
徐春皺著眉頭,低聲說道,“把頭們沉了江,底下的規(guī)矩就得重立。誰吃肉,誰喝湯,全憑這宏盛車行一句話。這算盤宋,是在重新劃盤子呢。”
“劃來劃去有個鳥用?”
馬來福嗤笑一聲,從懷里掏出一盒壓得有些扁的“假駱駝”香煙,他手指頭粗糙,卻極其熟練地彈出一根,叼在嘴上。
劃火柴,點煙,深吸一口,再緩緩?fù)鲁鰝€煙圈。
那股子辛辣的煙草味兒頓時彌漫開來。
“這地盤分得再細(xì),回頭還不是靠拳頭說話?”
馬來福瞇著眼,“好地盤給了軟蛋,不出三天就得被人搶了;壞地盤給了狠人,也能給你打出油水來。車夫私斗,那是祖師爺留下的規(guī)矩,改不了。”
說著,他把煙盒往徐春和金河面前一遞,兩人各自抽了一根。
最后遞到秦庚面前。
“小五,來一根?這洋煙勁兒大,解乏。”
秦庚搖了搖頭,推開了煙盒:“福叔,我練武,這玩意兒傷肺氣。”
馬來福也不勉強(qiáng),嘿嘿一笑收回?zé)熀校骸耙矊Γ闶且写蟪鱿⒌模幌裨蹅冞@幫爛命一條,抽死拉倒。”
秦庚沒接話。
他對這洋玩意兒向來敬謝不敏。
這年頭,洋人沒安好心,鴉片那是明著害人,這卷煙里頭誰知道摻了什么?
若是上了癮,這身好容易練出來的筋骨皮肉,怕是就廢了。
隊伍一點點縮短。
終于,輪到了秦庚。
他上前一步,站在大桌前。
那賬房先生頭也沒抬,機(jī)械地問道:“姓名?之前跟哪個把頭的?哪個窩棚?”
“秦庚。”
秦庚聲音平穩(wěn),不卑不亢:“之前是城南林把頭手下的,住徐金窩棚。”
賬房先生提筆就要寫,筆尖剛落在紙上,動作忽然一頓。
旁邊一直閉目養(yǎng)神、盤著核桃的“算盤宋”,手里那兩顆核桃“咔噠”一聲停住了。
他緩緩睜開眼,瞬間鎖在秦庚臉上。
“慢著。”
算盤宋開了口,聲音有些尖細(xì),透著股陰柔勁兒,“你是那個在碼頭上,一拳打死陳三皮的秦五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