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藤太太的左手抓緊了被單。
“可是……”
“開刀會留疤吧?”
“而且,聽說手腕手術的風險很大,萬一碰到了神經,手就麻了……”
“還是保守治療比較穩妥吧?”
她在做最后的掙扎,這也是大多數患者的心態。
即使知道了病情的嚴重性,但對于手術臺的恐懼,往往會戰勝理智。
特別是像安藤太太這樣生活優渥、在意形象的女性。
手腕上留下的一道蜈蚣似的疤痕,簡直比骨折本身還要難以接受。
今川織沒有立刻反駁。
她只是靜靜地看著安藤太太,耐心地等對方把話說完后,才接著開口。
“安藤太太。”
“您擔心的心情我完全理解。”
“確實,任何手術都有風險,都會留疤。”
“可要是確診了VISI畸形不處理,您的手腕,別說茶道生涯了,可能連茶碗都端不起來。”
“您選擇了群馬大學醫院,就是對我們的信任。”
“只要手術做得好,術后配合康復,趕上明年的初釜茶會,雖然有點勉強,但也不是完全沒希望。”
這番話,精準地擊中了安藤太太的軟肋。
病房里陷入了短暫的沉默。
作為前橋市上流社交圈的一員,安藤太太最怕的不是痛,而是被圈子所排斥。
下個月的初釜,茶道協會的會長夫人可是會親自點茶的。
加濕器噴出的白色水霧在空氣中緩緩消散。
她的嘴唇動了動,眼神已經開始動搖。
“那……那手術能保證治好嗎?”
“什么時候能做?”
“明天行嗎?或者后天?”
既然決定了要挨這一刀,那就長痛不如短痛。
“很遺憾,安藤太太。”今川織搖了搖頭,“雖然我也想,但明天做不了,后天也不行。”
“最早的手術時間,要排到年后了。”
安藤太太愣了一愣。
“為什么?”
“不是說必須做手術嗎?為什么要拖那么久?”
“我可以加錢,能不能麻煩醫生安排一下?”
“真的,錢不是問題。”
說著說著,她就有些急了,甚至想要伸手去抓今川織的袖子。
而今川織只是輕輕托起她那只腫脹得像饅頭一樣的右手。
“您看您的手腕。”
“現在的腫脹非常嚴重,皮膚張力太大了。”
“如果在這種情況下強行開刀,切口很難縫合,術后皮膚很容易壞死,甚至可能導致骨頭外露感染。”
“那到時候就不是留疤的問題了,可能連手都保不住。”
說到這里,她就停了下來。
從明天開始,就是“年末年始”的六連休了。
醫院雖然還會開著門,可也進入了事實上的封刀期。
除非是那種如果不做馬上就會死的大出血、內臟破裂,或者是如果不做就會截肢的血管損傷。
也就是所謂的“超緊急手術”。
否則,所有擇期手術,一律推到年后。
理由很充分,也很現實。
首先是風險管理。
術后病人需要嚴密的監測和護理。
但在假期里,醫院只有值班醫生和最少配置的護士在崗,一旦出現大出血、感染或者栓塞等并發癥,根本沒有足夠的人手去處理。
其次是輔助科室的停擺。
病理科關門了,血庫只留了急救用的血,甚至連負責消毒手術器械的供應室都只開了一個應急窗口。
如果沒有提前預約,這時候連一把干凈的手術刀都找不到。
所以,12月28日,是一道紅線。
哪怕是像今川織這種想錢想瘋了的人,也不敢在這個節骨眼上頂風作案。
當然,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
如果躺在床上的不是安藤太太,而是大河原議員本人,或者是給醫院捐了一棟樓的大金主。
哪怕是大晦日當晚,哪怕要把院長從被窩里拽出來,這臺手術也得做。
可惜,安藤太太只是有點小錢而已。
既然沒能達到讓醫院無視規則的級別,那就只能遵守規則。
“那……那怎么辦?”
聽完今川織說的后果,安藤太太的臉色白了一下。
“等下做完MRI,我們可以先進行手法復位。”
“我會嘗試把那塊移位的月骨推回去,再用石膏給您固定住。”
“不過,因為韌帶斷了,這種復位很難維持太久。”
“但至少能緩解您的疼痛,也能讓軟組織得到休息,為年后的手術創造更好的條件。”
今川織耐心地安撫著安藤太太的情緒。
永遠不要對病人說“因為我們要放假了”,而要說“這是為了你好”。
這也是醫生的必修課。
“那就拜托醫生了。”
安藤太太也只能無奈地點了點頭。
……
又看了幾個病人后,今天的早朝回診就結束了。
桐生和介手拿著安藤太太的檢查單。
田中健司作為負責該病人的研修醫,推輪椅這種活,自然是落在他頭上的。
兩人走到位于醫院一樓的放射科。
“強磁場注意。”
“禁止心臟起搏器佩戴者入內。”
盡頭那扇厚重的鉛防護門上,貼著醒目的黃色警示標志。
桐生和介推開沉重的隔音門,一股冷氣撲面而來。
為了維持超導線圈的低溫環境,MRI機房的空調常年開得很大,溫度比外面低了好幾度。
“這邊請。”
放射科技師是個有些禿頂的中年人,雖然臉上一臉的不情愿,但動作卻不敢慢。
在這個年底的最后一天工作日,誰都不想惹事。
“會有很大的噪音,請戴上耳塞。”
“千萬不要動,一動圖像就糊了,就得重做。”
技師把一個笨重的線圈套在安藤太太的手腕上,然后按下了進床按鈕。
隨著電機嗡嗡的運轉聲,她便被緩緩送進了那個狹窄幽深的圓筒里。
現在的MRI,和20年后的完全是兩個概念。
沒有寬敞的孔徑,沒有靜音技術,沒有快速成像序列。
那個只有60厘米孔徑的圓筒,對于稍微有點幽閉恐懼癥的人來說,簡直就是一口活棺材。
一旦躺進去,就像是被世界吞噬了。
而這臺機器工作起來的動靜,更是堪比施工現場。
但就算這樣,這臺來自西門子的1.5T超導磁共振掃描儀,依然是群馬大學附屬醫院最昂貴、也是最令人生畏的設備之一。
咚咚咚咚——
噠噠噠噠——
刺耳的梯度場切換聲,即使隔著厚厚的玻璃和墻壁,依然能讓人感覺到腳下的地板在微微震動。
在這個年代,做個磁共振檢查,簡直就是一場耐力賽。
常規的T1、T2加權還要加上壓脂序列,為了看清楚韌帶,可能還要做薄層掃描。
梯度場切換率太低,采集矩陣也就256x256。
想快也快不起來。
稍微復雜一點的部位,掃一個小時是常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