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路上,車窗外的霓虹光怪陸離,在車窗上拉出一道道流動的光痕。
尹司宸目視前方,單手扶著方向盤,指尖無意識地敲了下:“在國外開車嗎?”
“不常開?!绷忠鄠?cè)臉向著窗外,聲音很輕。
“看出來了。”他語氣平淡。
林亦無奈抿了抿唇,沒接話。
等紅燈時,他忽然又問:“工作定了?”
“外派學習,結(jié)束后回總部。”
尹司宸喉結(jié)滾動了一下。綠燈亮起,他踩下油門,兩只手緊緊握住方向盤兩側(cè),指節(jié)泛白,蹙眉道:
“你就沒有想過要留下?”
林亦微怔,沒有想到他會問這個,一時間不知道該做什么反應(yīng)。
“我媽還在國外,我要回去照顧她。”她垂眸。
“那我呢?”他的聲音極低。
林亦卻聽清了每一個字,那些字化作一根根針,扎向她內(nèi)心的最軟處,疼痛四處蔓延。
事到如今,不管說什么,都已經(jīng)毫無意義。
車子在夜色里開著,很安靜。
尹司宸那句話問出來之后,林亦很久沒說話。
酸澀的感覺從心里冒出來,悶得發(fā)慌。
她想起十年前走的時候。不是沒想過他,是不敢想。
那時候天好像塌了,她只想逃得遠遠的。
可現(xiàn)在說這些有什么用?都過去了。
車廂里靜得嚇人。她看著窗外,霓虹燈模糊成一片。
尹司宸也沒再說話,只是握著方向盤,側(cè)臉繃得很緊。
車子停在姜柔家樓下。
林亦解開安全帶,手搭在門把上。
“林亦?!币惧泛鋈婚_口,聲音有些沙啞。
她動作頓住,沒應(yīng)聲。
他又喊了一聲,這次聲音更低了。
林亦指尖收緊,指節(jié)泛白。她嘴唇動了動,最終只是輕聲說:“路上小心。”
她推門下車,快步走進樓道,沒再回頭。
過往種種,在時間長河中,被沖刷得無聲無息。
尹司宸的頭疼又犯了,翻遍全車都沒有找到他止痛的藥,只能點燃一支煙,狠狠吸著手中的煙,濃烈的煙灌滿整個鼻腔和喉嚨,引起一陣巨咳,這是他唯一可以緩解痛苦的方式了。
林亦剛進家門,大衣還沒脫,姜柔就撲了過來,眼淚糊了一臉:“小姨,我爸……我爸被人打了!在醫(yī)院!”
林亦心里一沉,抓起剛放下的包:“走,去醫(yī)院。”
手術(shù)室外,紅燈刺眼。姜柔死死盯著那扇門,手指把手機殼摳得咯吱響。
燈滅了。魏明走出來,臉上帶著疲憊。
“魏醫(yī)生,姜伯父怎么樣?”林亦扶住腿軟的姜柔。
魏明摘下口罩:“命保住了,但傷得不輕。年紀大了,恢復要看后續(xù)。”
姜柔捂住嘴,眼淚又涌出來。
林亦輕輕拍她的背,等魏明交代完,把病人送監(jiān)護室離開后,才低聲問:“姜柔,伯父最近是不是得罪什么人了?”
姜柔抹了把臉,聲音發(fā)顫:“我家……我家在老家有塊地,手續(xù)本來都快齊了,年初突然被卡住,說是有問題要收回。我爸這次來京北,就是為這事跑的。我們家為那塊地貸了款,要是黃了……可能就撐不下去了。”
林亦眉頭緊鎖。
“知道是誰打的嗎?”她問。
姜柔搖頭,眼淚又掉下來:“是路人發(fā)現(xiàn)送醫(yī)院的,我接到電話才知道……”
“姜禹知道嗎?”
“沒敢告訴他,他在組里拍戲,說了也只會干著急?!?/p>
林亦嘆了口氣,蹲下來看著姜柔:“等伯父醒了,先問清楚怎么回事。人沒事最重要?!?/p>
姜柔紅著眼點頭,靠在林亦肩上,身體還在發(fā)抖。
幾天后的下午,單人病房里彌漫著消毒水的氣味。
姜振國醒了,但臉色灰敗,眼神里沒有了往日的神采。
姜柔紅著眼眶,小心地喂他喝了點水。林亦站在床邊,心卻一點點往下沉。
姜振國費力地轉(zhuǎn)動眼球,看了看女兒,又看了看林亦,干裂的嘴唇動了動,聲音嘶啞得幾乎聽不清:“……地……沒了?!?/p>
姜柔手一抖,水杯差點打翻。
“爸,你先別想這個,養(yǎng)好身體要緊……”
他斷斷續(xù)續(xù)地講述了事情經(jīng)過:因老家一塊關(guān)鍵土地審批被卡,他來京北想找關(guān)系疏通,卻觸怒了背后看中那塊地的霍家。在西郊私人會所,他被一個被稱為“霍少”的年輕人指使手下打成重傷。
但接下來的話,讓林亦和姜柔如墜冰窟。
“我昏迷前,聽到他們打電話”姜振國呼吸急促起來,姜柔連忙撫著他的胸口?!八麄兯麄冋f,‘老家伙解決了,他家里那邊也安排好了’我以為,他們是嚇唬我……”
“就在剛才”姜振國痛苦地閉上眼,“老家來的電話,你媽接的,銀行突然通知,所有貸款提前到期,要求三天內(nèi)還清,否則就查封資產(chǎn),申請破產(chǎn)清算,我們那廠子的幾個大客戶,今天全單方面終止了合同,原料供應(yīng)商也來催債,還有,稅務(wù)部門突然上門,說接到舉報要查賬……”
姜柔的臉瞬間血色盡失,手機從她無力的手中滑落,砸在地上發(fā)出一聲悶響。
“他們……他們是要我們死啊……”姜柔癱坐在椅子上,渾身發(fā)抖,連哭都哭不出來了,眼里只剩下絕望。
病房里,死寂被姜柔驟然爆發(fā)的哭聲撕破。
“我們怎么辦啊……”她癱軟在地,靠著病床的欄桿,眼淚鼻涕糊了一臉。
林亦的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緊,悶得生疼。
她蹲下去想扶起姜柔,卻被姜柔猛地反手抓住手腕,力道大得驚人。
“小亦……小亦!”
姜柔猛地抬起頭,臉上淚水縱橫,妝花了,頭發(fā)也亂了,整個人狼狽不堪。
“你去找找他,求你了,去找找他吧?!彼曇舳兜貌怀蓸幼?,語無倫次,“只有他了,只有尹司宸,只有他有辦法了?!?/p>
她說著,眼淚又洶涌地流下來,混著鼻涕,她也顧不上去擦。
“我知道我不該,我知道你為難?!彼浪蓝⒅忠?,“我知道你們以前,我知道現(xiàn)在,我什么都知道!可是小亦,我沒辦法了……我真的一點辦法都沒有了……。”
她松開床沿,試圖給林亦跪下,被林亦死死架住。
“姜柔!你干什么!”林亦心口像被重錘擊中。
病房里的壓抑和絕望濃得化不開。
姜父閉著眼,只有胸膛微弱的起伏。姜柔跪坐在地上,仰著臉,用一種極為哀痛的眼神望著她。
林亦閉上眼,深吸了一口氣。
她沒再說話,只是用力將姜柔從地上拉起來,扶到旁邊的椅子上坐下,抽了張紙巾塞進她手里。
然后,她轉(zhuǎn)身,拉開病房門,走了出去。
十年了,她以為再也不會回到這個旋渦里,再也不會主動去碰那個名字。
可姜柔的哭聲就在身后,一聲聲砸在她心上。
窗外的京北華燈初上,璀璨奪目。
可在這片光芒照不到的陰影里。
她閉上眼,按下了撥號鍵。
電話響了四聲,接通。
“喂。”尹司宸的聲音透過電波傳來,聽不出情緒。
林亦深吸一口氣:“是我。”
“嗯?!彼粦?yīng)了一聲,沒有問她為什么打來,只是等著。
“有件事,可能需要你幫忙。”
“說?!?/p>
“姜禹的父親,姜振國,被人打傷了,在仁和醫(yī)院。對方是霍家的人,叫霍驍?,F(xiàn)在霍家正在全面圍剿姜家的生意,要逼死他們?!?/p>
電話那頭沉默了兩秒。然后尹司宸問:“哪間病房?!?/p>
“512?!?/p>
“待在醫(yī)院?!彼穆曇粢琅f沒什么起伏,“我一個小時到。”
電話被切斷。
一個小時后,仁和醫(yī)院512病房外的走廊盡頭,消防通道的門虛掩著。
林亦背靠著冰冷的墻壁,看著眼前的男人。
他的周身裹著一層看不見的肅殺之氣,那是久居高位,執(zhí)掌權(quán)柄后浸入骨血的倨傲與凜冽。
尹司宸單手搭在窗框上,指尖夾著的煙在昏暗光線下明明滅滅。
窗外京北的夜景璀璨如星河,卻照不進他深邃眼眸里的暗沉。
“姜家這事兒,還有救嗎?”
“你能想到我,就還有救。”男人吸著煙,煙霧遮住了他大半張臉。
“會很麻煩嗎?”
男人沉默,煙頭的火光在昏暗里亮了又暗。
好片刻,他才出聲,聲音比窗外的夜色還涼薄幾分:“如果沒有這事兒,你還會主動找我嗎?”
林亦一時語塞,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她確實沒有想過要和他再產(chǎn)生交集,但是現(xiàn)在如果把真心話說出來,那她就成笑話了。
“我為當年的事情向你道歉,可是我當年沒有其他選擇,當時的我沒有任何立場說服自己留下來?!?/p>
尹司宸單手搭在車窗上,指尖夾著煙,轉(zhuǎn)頭靜靜地看著她。
林亦垂眸嘴角淡淡上揚,輕聲道:“當年的事,彼此都放下吧,現(xiàn)在的你也訂婚了,沒必要再回頭看了。”
現(xiàn)在的她像是個局外人,已經(jīng)可以毫無避諱地提起當年的事了。
他什么也沒說,只是將煙遞到唇邊,一連抽了好幾口,又說回正事:“你朋友的事,你別管了,我來處理?!?/p>
話音落下,他拿出手機,屏幕的光照亮了他骨節(jié)分明的手指。電話幾乎在撥出的瞬間就被接起,那頭傳來恭敬干練的男聲:“尹部。”
“姜振國的傷情報告,發(fā)我一份,現(xiàn)在就要。”
“是”
“今晚先這樣?!彼聪蛄忠?,目光在她臉上停留了一瞬,“醫(yī)院這邊,你讓你朋友安心照顧她父親,其他事,交給我。”
話音落下,他便轉(zhuǎn)身推開消防通道的門,身影消失在走廊盡頭。
林亦站在原地,久久沒有動。
通道里殘留的煙草味還未散盡,夾雜著他身上清洌的木質(zhì)香,那是十年前她就熟悉的,如今卻覺得陌生又遙遠。
她走回病房時,姜柔正趴在父親床邊睡著了,眼角的淚痕還沒干。林亦輕輕為她披上外套,走到窗邊。
樓下停車場,那輛黑色的理想還未離開。車窗降著,隱約能看到里面的人影,指尖又燃起一點火星。
他在抽煙。
林亦記得,十年前他并不常抽煙,只有特別煩躁的時候才會點上一支。
現(xiàn)在看起來,這已經(jīng)成了習慣。
窗外夜色深沉,京北的燈火依舊璀璨。
尹司宸的理想終于啟動,緩緩駛離醫(yī)院。
林亦望著車尾燈消失在拐角,心里沒有輕松,反而沉甸甸的。
她不知道他會怎么處理,也不知道這所謂的處理背后,需要付出什么樣的代價。
她忽然想起十年前他說過的話:“林亦,總有一天你會明白,有些路不是不想選,是沒得選。”
那時的她不懂,現(xiàn)在好像懂了。
手機又震了一下,這次是條陌生號碼的短信:【明早九點,開發(fā)區(qū)管委會會議室,姜家地塊的重新聽證會。告訴姜柔。】
短信沒有落款,但林亦知道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