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敏癥狀較輕,早上接著抹了藥膏,紅疹大致消淡,身體不適感大大減弱,秦挽知百無聊懶地欣賞窗邊那盆綠幕隱玉,花瓣層層如蓋似綠云,花心白色一點隱若玉,昨日沒有仔細看,當真是觀者賞心悅目。
秦挽知凝著花卉沉思了會兒,叫來瓊琚:“去壽安堂問問,是否要往國子監帶些東西。”
很快,瓊琚回來:“老夫人上個月在文光閣訂制了三方硯臺,大奶奶去國子監時繞一程,一并取走。”
秦挽知早幾時出發,到文光閣,掌柜熱情接待,謝府與文光閣交往多年,有什么好貨都會留給謝府一份。
楠木錦匣中陳列兩方長方圭形硯臺,一方蓮葉形硯。
秦挽知看了看:“收起吧。”
店伙計便一一在錦匣外套上銅扣提盒。
銅扣合起的聲音,應和著屋內樓梯處的腳踏聲,忽有人道:“謝夫人?”
秦挽知聞聲望去,來人身著交領大袖道袍,儒雅有度,書卷氣濃厚。
“徐博士,今日享有清閑。”
徐昂是謝清勻同窗,留在國子監自典籍學正做到了博士,為學生講授經義。去年曾經教過謝維胥一段時間。
“休假卻閑不下,路過文房店,被墨香所引,忍不住步入一觀。說來還要多虧了謝丞相——這際,他想必還在國子監與諸生講經論道,方讓我偷得了半日閑。”
謝清勻?他沒有告訴過她有此事。
三方硯臺悉數裝入提盒,秦挽知略略頷首道:“那便不打擾徐博士雅興,先行離開一步。”
馬車轆轆,瓊琚驚訝:“大奶奶,大爺也在。”
“若是遇見許能一道回府。但若讓徽姐兒知曉了,只她一人不在,不定要鬧哩。”
秦挽知莞爾,謝靈徽要跟著來,她沒有應允,命她在家中與夫子好生學習,小姑娘辮子甩了甩,氣昂昂地回去了。
“等回去時,給她買上一些愛吃的酥糖。”蓮葉形硯大抵不能使她高興太多。
車輪碾過青石板路,當看到成排的柳樹和湖水時,就知曉國子監到了。
國子監外有泮水環繞,與監內泮水池相通,外泮水湖岸遍栽細柳,時而枝條垂掠水面,驚起一陣波瀾。
馬車停在路旁,提前了約一個多時辰,瓊琚在數點帶來的東西。秦挽知推開車窗,莊重沉靜的朱紅色大門映入眼簾,渾似飽學之士反復翻閱的傳奇古籍,匾額高懸于門楣,國子監三個描金字跡鐵畫銀鉤,剛柔并濟。
埋在歲月深處的記憶使然,秦挽知的目光偏移,追向集英亭,四周設美人靠,中間圓形石桌,桌邊環抱幾個鼓形石凳。
仿佛還在昨日,對坐著她和謝清勻,現在亭內已是空無一人。
秋風吹揚鬢發,欲轉眼時,整個人又生生釘在原處。
她不受控制地遙看辨認。亭子不遠處的泮水湖邊,青衫男子身姿修挺如竹,頎立柳樹之下,身旁著櫻粉羅裙的女子翩翩若春日花蝶。
定然看錯不得,赫然是她的夫君謝清勻和林家三女林妙羽。
林妙羽微微仰首望著他,笑靨明媚,櫻唇一張一合,不知在談論什么,遠遠也可感受到謝清勻周身彌漫的溫柔。
粼粼水光在湖面映出雙影,風一陣,水面滾滾漣漪,破不碎岸上的倒影。
在這情狀之下,秦挽知的第一反應竟是果如所想,泮水湖畔適宜漫步敘談,閑情雅趣。
數不清多少次在亭子里,一抬眼就能看到清澈蕩漾的湖水,正是垂柳樹舒展枝葉的時節,纖長的柳條一彎再彎落在水面,輕輕一點,激蕩晶瑩的水珠。
他們在集英亭中坐過多次,但一次也沒有步下亭階,繞湖相伴且行且談。
一霎間,秦挽知想到很多,國子監之于她,悲喜交集,難以盡述。
年輕時候總是忍不住委屈,不由己的行為自己卻不得不承擔后果。
她從未想過嫁進謝府,嫁給謝清勻,盲婚啞嫁,她的姻緣她沒有說過一個字。
她記得那天被祖父叫去前廳,看到了威嚴有勢的謝老爺子,一雙閱歷無數的眼眸沉靜而銳利,停在了她身上。
任人打量過后,是敲定命運的錘音:“便如此,喜服今夜送來,不可誤了明日的時辰。”
新婚夜的惶恐不安,難以融進的高門世族,一重一重的飛檐傳述著宅邸百年的規矩和莊嚴,秦挽知像極了誤入的外人。
只有沖喜成功,讓人對她幾分感激,可這感激是什么樣,能夠維持多久呢?
公爹唉聲嘆氣:“我耽誤了仲麟。”
“他和明華的婚事水到渠成,佳偶天成,此番結縭,與天家親上加親,潤澤自身前程,于謝家無疑磐石之安,如今……唉,我如斯歲數,病痛在身,便是茍且多活幾年又有何用……父親憐子,我亦憐子……”
來請安的秦挽知僵頓在簾外,不小心弄出了響動,想悄聲退也退不得了。
公爹和王氏對視,開誠布公與她道:“若在往時,你家門楣自是難以入眼。如今陰差陽錯,也是因緣際會,你莫擔心,你于我謝氏有恩,萬不會為難了你,既已嫁進來,便虛心善學,恪盡為妻之責,安安穩穩,夫妻和睦。”
秦家難回,謝府這般,秦挽知處境尷尬,她年紀尚輕,諸事不知萬全應對之策,心里的苦悶不敢發,愈加謹小慎微,寡言少語。
謝清勻是無數負壓下唯一能讓秦挽知得到喘息的人,只是他因學業科舉在家中時日并不多。
她便去國子監找他,縱有培養感情一層,更多如鳥雀短暫離籠。他聰明多智,看出她的想法,在婆母提出微詞時,為她掩護,自攬于身。
他很好,從第一次見面起她就知曉。
直到一次,集英亭分別后,秦挽知想起忘記告訴謝清勻下回休假,她不能來接他回家,他們識得她,索性放她進去找人。
她心道,以后聽到人說話轉腳就要走,不然怎讓她又撞見。
“明華郡主率真活潑,燦若朝陽,仲麟沖喜的妻子看著性子喜靜,截然不同,可是改為喜歡溫婉嫻靜的了?”
這是她第二次聽到明華的名字。謝清勻靜默的那幾息比想象中難熬,秦挽知落荒而逃。
秦挽知后來再回想時,大概能猜到他的回答,依謝清勻品性,絕不會在外人面前說她任何不好,也不會讓他們繼續對她品頭論足地進行揣測。
但在那時,無聲無息的空白,壓垮了秦挽知這幾月里勉力維系的防線,最后一份強撐的力氣抽離殆盡,所有偽裝的平靜都于這一刻開始崩潰決堤。
那是她最痛苦的一段時日,只消稍稍回想,依舊心口泛疼。
回憶和現實交織,秦挽知放下簾子,眼前是余光中謝清勻的淺笑。
想著想著胸臆間隱隱作痛。那顯然不能簡單作為認定一個人的證據,只是她的確與之謬以千里,這么多年還是如此。
瓊琚扶住她的手臂,看她神色不佳,滿臉憂色:“大奶奶,你這是怎么了?”
秦挽知默然不言,緊緊皺著眉心,良久下定決心傾身推開車門,一瞬涼風拂面,吹醒了理智。
她緩緩下了馬車,帶著理不清的思緒,不知道自己到底要看什么,視線隨之過去,湖邊已經沒了粉衣身影。
謝清勻面湖而立,清風飄起衣袂。
秦挽知狀態奇怪,瓊琚心里擔心著,跟著看過去,離得遠,她瞇眼瞧了會兒,道:“那是……大爺?”
“瓊琚,我們先回去。”
言罷,復徑自上了馬車。
秦挽知神情認真得少見,瓊琚看了眼謝清勻,又掃一眼朱紅色的國子監大門,提裙登上馬車。
長岳從國子監出來,看到馬車一閃而過,那形制幾分熟悉,今日大奶奶要來,雖然時辰還早,可沒有來了又走的道理。他疑心自己看錯想多了,去另一側湖畔尋謝清勻。
路遇快馬加鞭之人,是秦母身邊信賴的小廝,找到她似波折不已,終于大喘舒口氣:“大奶奶可找著您了,事出緊急,夫人讓您立即回府一趟!”
這在往日從未有過,就是秦母生了病,都不會言辭絕對地令她隨即回去見她。
秦挽知眼神閃爍,心中奇異地平靜下來。
秦府。秦母焦急踱步,見她來了,忙不迭揮退下人,闔緊了門,轉身神情凝重地遞給秦挽知一封信。
“我收到一封無名信,你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