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如院里的丫鬟們聽說了瑞香在青嬈屋里的一席話,果真乖順了不少——青嬈在四姑娘身邊服侍了許多年,如今二等三等里很多是她手把手教上來的,要教本事,自然是親親熱熱時有,嚴厲教訓(xùn)時也有。
故而青嬈這回當(dāng)上管事,幾乎不需要怎么殺雞儆猴,就能讓眾人俯首帖耳。
就連和瑞香打架的柳冬,這日夜里也送了瑞香一瓷盒胭脂膏子,當(dāng)是賠不是了。
等下回青嬈再去房里伺候時,就見瑞香滿臉笑意地對著她,很是客氣。她也回之一笑,面容親切。
“這屋里怎么有股燒糊的味道?”青嬈支開窗牖,笑著回身問。
陳四姑娘捏著書卷的手微緊,“是么?我怎么聞不見?”
一旁的瑞香就笑盈盈地道:“青嬈姐姐還不知道?今兒黃家公子悄悄往這兒送了一封信件呢。”
“瑞香!”四姑娘愣了一下,惱怒地開口。
青嬈挑了挑眉,見姑娘一副氣急敗壞的樣子,這才放下了心里的疑竇——姑娘實然是很心悅黃家公子的,如今兩人婚期將近,一時不守矩互通信件也是有的,算不得什么奇事。
可她尚且不知道……瑞香怎么知曉?
她心里正有些不自在,就聽四姑娘道:“你真是個多嘴的,下回拆東西時再不叫你在一旁伺候。”
瑞香就連忙笑著討?zhàn)垼滞鄫平忉尩溃骸啊且詾橹凰土藮|西來,誰知道匣子打開了還有一封信……”
青嬈就笑了,湊上去問四姑娘:“黃公子寫了什么,姑娘竟羞得一把燒掉?”
兩人主仆多年,早已如親人般能互相湊趣,況且青嬈知道黃承望是四姑娘當(dāng)時從來赴宴的諸多才子中挑選出來的如意夫君,聽到這樣的打趣,只有歡喜的,便也沒顧什么規(guī)矩。
四姑娘果然不生氣,還一副羞赧的模樣,低聲道:“他說我上回寫的詩很好呢。”
“姑娘自然是文采斐然,咱們的未來姑爺,也算是慧眼識英才了!”主仆兩個對視一眼,會心一笑。
四姑娘同她是一樣的人,她既選定了目標,心悅于黃承望,便不在意他的寒門身份,一心一意要嫁給他。為此,她還看了不少黃承望從前的詩文,學(xué)了許多類似風(fēng)格的詩詞,如今再作詩文,已然是有些韻味了。
托她的福,青嬈跟著她看了不少詩詞,也收獲頗豐。
“過幾日就是三月三了,姑娘可要出門去頑?”青嬈低頭剝了個松仁兒,捧在手心里送到四姑娘跟前去,笑盈盈的。
“難得見你討好我。”四姑娘睨了她一眼,笑道:“你那日可是要和齊家的小子上街去?盡管去便是,翻過年來你一直忙著清點庫房里的東西,也是時候松快松快了。三月三那一日宋家的姑娘約我去她家的酒樓里看燈,我?guī)еt湘和瑞香就是。”
陳閱微是家中頂受寵愛的姑娘,自個兒庫房里擺了不少好東西。青嬈替她管著房里的賬冊和人情往來,每次逢年過節(jié),族中的長輩伯叔,外頭出嫁的姑奶奶們往陳府送節(jié)禮,從沒有少了她的。除了這些,光是大夫人這些年送的好東西就不少。再加上外頭結(jié)交的各府姑娘們送來的東西,更是林林總總不計其數(shù)。
是以直到彤雯出嫁前幾日,青嬈才將這些時日收到的各色禮物造好了冊,一樣樣小心在庫房放好。青嬈會讀書寫字,人又體貼周到,這便是她勝于旁人的好處了。
青嬈聽她這樣說,也是感動。只她與齊和書的事,四姑娘從前從不曾在旁人跟前提起,陳府里知曉此事的人也極少。彤雯若非是有和她同屋的便利在,當(dāng)時也不能發(fā)現(xiàn)端倪。
她倒沒什么不快,只留了心,待瑞香出去便悄悄地直問四姑娘。
便見姑娘笑了笑,摸著她的頭發(fā)道:“你們倆的事兒也有些時日里,總不能再這樣拖下去。等過了三月三,我便和母親那里提一提,好叫她心里有數(shù)。”
原是她心里早有成算,這才不在屋里人面前遮掩。
“姑娘……”青嬈紅著眼睛喚了一聲,主仆一場,當(dāng)真是有實打?qū)嵉那檎x的。想了想,又小聲道:“齊和書說了要讓他娘來提親,姑娘不如緩一緩,免得大夫人萬一因生我的氣遷怒姑娘,那就不好了。”
他倆的事,說得好聽是兩情相悅,說得難聽,便說是私相授受也能沾上。大夫人那里還不知是怎么想的,她不想讓姑娘替她出這個頭。雖是親母女,但姑娘快出嫁了,一言一行總也要算計著情分。
四姑娘聽了也是寬慰:“你這傻丫頭。罷了,這種事的確該我們女兒家矜持些,那便等上幾日就是。但你心里要明白,你是我房里最愛的丫頭,便是親姐妹也不如我倆相處的時日多,我待你,情分只有更甚的。”
“我明白的,姑娘。”青嬈微紅著眼睛道是,頭一回失了規(guī)矩地直視著四姑娘的眼睛許久,卻見她眉眼雖仍舊稚嫩可愛,神情間卻多了幾分超越年紀的沉穩(wěn)干練。
她有些失神。
明明去歲還是一片孩子氣的人,約莫是快要出嫁了的緣故,竟多了些上位者的端凝,有了幾分大夫人般的風(fēng)采。
一時心情復(fù)雜又帶著欣慰——這樣的四姑娘,大約沒了她伴在身邊,也能在黃家過好吧。
*
青嬈等了幾日,未等到齊家上門求親的消息,卻在一日驚聞大夫人昏過去的消息。
一向?qū)ο氯撕吐暭氄Z的四姑娘頭一回變了臉色,一面疾步往正院的方向走,一面陰沉著臉呵斥來報信的丫鬟道:“好端端的,母親怎么會暈過去?你好好回話,莫要哭哭啼啼地說不清楚。”
青嬈快步跟在后面,捏了捏臉色慘白的小丫鬟的胳膊,對方這才回神,卻還是說不明白:“……如意姐姐叫我來給四姑娘傳話的,奴婢只知道是襄州來了信……”
襄州?
四姑娘一聽就抿緊了唇,青嬈心里也是咯噔一下,有了不太好的預(yù)感。
陳閱微的親姐姐陳家大姑娘陳閱姝便是嫁去了襄州英國公府,年前聽說這大姑奶奶生了病,一個月都起不來身,陳家連忙重金請了好幾位大夫去襄州,至今不曾回來。
莫非,是大姑奶奶病重了?
一行人快步到了正房,四姑娘神色焦急地進了屋,就見大夫人面色蒼白,唇帶烏色地躺在榻上,神色木木地不說話。
聽見動靜,她眼珠子緩緩轉(zhuǎn)過來,看見四姑娘,一滴淚就落了下來:“早知如此,我就該不聽你祖母的,將姝兒也留在身邊,也不會害她要白白賠上一條命!”
滿屋子伺候的人頓時唬了一跳,一聽這話哪還有不明白的。看來,大姑奶奶那頭是真的不好了。
四姑娘的表情也大為震驚,喃喃道:“怎會如此……前年長姐回來看我們,她還好好的,比園子里的花還要鮮活呢……”半點不愿意相信這話的樣子。
大夫人屋里的碧荷聽了這兩句話,默默地朝其余的下人們使了眼色,眾人便放輕了腳步與呼吸,躡手躡腳地退了下去。
過了一會兒,就聽見里頭傳出來大夫人嚎啕的哭聲,伴著四姑娘小聲的啜泣。
青嬈遠遠地立在廊下,打聽了事情的來龍去脈,心里也不太好受。
大姑娘是高嫁,姑爺是先帝爺?shù)暮笏茫饬擞獾卦谙逯莸囊粋€中縣,因而與其兄襄郡王都在襄州城建了府邸。
這門親事從一開始便極為風(fēng)光,直到前年大姑奶奶歸寧探親,一身的氣派榮華還叫府里人看直了眼睛。
如今,襄州卻傳來消息:派去的大夫和郡王府原先供著的太醫(yī)都道,大姑奶奶這是油盡燈枯之相,滿打滿算,也活不過一年的光景了。
可陳閱姝,如今只有二十五歲。
碧荷拉著青嬈進了茶房,給她倒了一杯熱茶,嘆息道:“別看夫人平日里算不上疼愛大姑娘,可今日一拿到信,也是如同割了肉一般地疼。四姑娘素來貼心,等回去了,你多勸勸她,叫她多來陪陪夫人,免得夫人傷心過度。”
她和碧荷年紀相仿,又都是陳府的家生子,幼時剛進府時做粗使小丫鬟,還曾住過一個屋。再加上四姑娘屋里的彤雯和碧荷認了干親,一向往來頗多,兩人打照面的次數(shù)就更多,情分不比尋常。
大姑奶奶陳閱姝做姑娘時,一直都住在先老夫人的崇明堂,沒有一日是養(yǎng)在大夫人膝下的。大夫人和老夫人婆媳不睦,連帶著也不太寵愛這個事事向著婆母的嫡長女,反倒是生下的幼女,自小冰雪聰明又嘴甜,日日都要來和她問安,叫她愈發(fā)偏心,再看不見前頭那個不省心的長女。
大姑娘出嫁時,還是老夫人一手操辦的,大夫人這個親娘半點沒沾手。等大夫人去了襄州看了大女兒出嫁后的日子,回來不心疼她不說,反倒心疼起還在閨閣里的幼女來,叫她逾矩添了許多丫鬟。
老夫人為此氣得不輕,但見說不動她,也懶得再同她置氣,只臨走前將大半的嫁妝都悄悄送給了大姑奶奶,至于陳閱微這個嫡親的孫女,與那幾個庶出的得了一樣的分量。
一樁樁一件件,都叫府里人明白,大夫人放在心尖尖上的只有四姑娘。
“誰說不是?四姑娘心里也很崇敬大姑奶奶,心里只怕也傷心得緊。”青嬈也跟著嘆了一聲。
陳閱微和這個長姐,情分也是淺薄得緊。至少青嬈在她跟前時,很少聽見她提這個長姐,倒是小時候,她還說了不少祖母偏心的抱怨話。
但今日,驟然出了這樣的事,她遠遠看一眼四姑娘紅腫的眼睛,也是覺得心頭微酸。
到底是血脈相連的親姐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