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嬈快步出了家門,路過門前那棵香樟樹五步的距離時,忽地若有所感地頓足。
回首時,卻見樹后立了個藍白衣襟、模樣周正的少年人,正神色溫柔地看著她。
四目相對,在外人跟前一向從容穩(wěn)重的青嬈頭一回微微紅了臉。
“什么事這樣高興?”少年人長身玉立,走近時能瞧出他比青嬈足足高了一個頭,卻是彎著腰同她說話,溫聲細語,雋逸儒雅。
想是她急匆匆出來叫他誤會了,家中事卻不好外道,青嬈就彎著眼睛:“齊家哥哥還不知曉?姑娘命我管院呢。”
來人便是齊和書,她的青梅竹馬。
齊家夫婦原也是陳家的下人,只是齊掌柜年輕時救了大老爺一命,便被大老爺做主將一家子都銷了奴籍。雖已經(jīng)是良家,但齊家上下仍舊和陳家密不可分,齊和書的爹齊誠掌柜如今名下便幫陳府管著不少產(chǎn)業(yè),頗得大老爺看重。
齊和書是家中獨子,打小就在讀書上有天分,后來齊掌柜便動了心思,求了恩典將兒子送到陳家族學(xué)里讀書,美名其曰是給陳家的少爺們做伴讀。數(shù)年下來,竟也讀出些門道——齊和書去歲已回鄉(xiāng)參加縣試,并成功考中。
能供得起兒子讀書的人家,已是外人心知肚明的小富之家,且齊家太太袁氏自打銷了奴籍后便沒有再替陳家做活,守在家里一心照顧兒子,每每得閑出來行走,穿戴皆是不俗,鄰里都道她好福氣,已是當起富家太太來。
家境好,是良籍,會讀書,又生得一副俊模樣,齊和書毫無疑問地就成了府里不少小丫鬟心里的如意郎君。
這些年,朝齊和書獻殷勤送東西的丫鬟們不少,可他愣是一眼不看,表現(xiàn)得如同只懂埋頭苦讀圣賢書的酸儒一般。細細觀來,也唯獨對曾與他短暫為鄰的莊青嬈,瞧著稍微親近一些。
而此時此刻,若是平日里愛慕齊和書的小丫鬟們瞧了,定然能看出,香樟樹下,少年人眼里赤忱的熱意再不遮掩,哪里又是什么昔年鄰里間的熟稔,分明是稍不留神便盛得要溢出去的歡喜神采!
“原是這般,倒是我孤陋寡聞,還沒聽說呢。”齊和書望著她笑,還作勢揖了一禮:“來得匆忙,未帶賀禮,便先給莊管事道個喜?”
青嬈臉色大臊,忙攔了他,又左顧右盼看是否有人瞧見,四下里倒是無人,這才微微松了口氣,打趣他道:“小齊掌柜您可是讀書人,趕明兒就要有功名的,怎么好給我行禮?”
“才過了縣試,還早著呢。”齊和書也被她說得臉紅,兩個少年少女對視一眼,忽地忍俊不禁地笑出了聲。
兩人并肩說笑兩句,慢悠悠往前走,路邊立著兩株不知是哪家種的杏花,零星的花瓣悠悠飄過來落在青嬈的白綜裙上,竟是相得益彰。
齊和書的步子不由放得更緩些:“你這是要去院里值夜?”
青嬈搖頭笑:“今兒不是我,我去房里拿些東西便歸家來。”按慣例,姑娘屋里的丫鬟都在院里的下人房里各分了屋子,九如院一向?qū)挸ǎ遣蝗毕氯藗冏〉牡胤健H缃袂鄫铺崃斯苁拢且蝗俗∫粋€屋,平日里許多東西都放在院里頭,閑時夜里歇在那兒也還算自在。
少年人眼里笑意更濃些,輕咳一聲,從懷里拿出一只小匣子來。
青嬈駐足,便見里頭是一支精致的銀杏花簪,七朵小小的銀杏花重重疊疊綴在一塊兒,合起又如一朵黃梅果大的銀杏花。
“好漂亮!這樣的物件,你如何尋得?”
銀質(zhì)的簪子算不得過于貴重,但這樣精巧的手藝可不是外頭等閑一家鋪子就能做出來的。
齊和書只道是機緣巧合識得了個老匠人,拎了禮物多次拜訪求來之作:“喜歡么?”
青嬈彎著眼睛點點頭,想了想,微微彎了腰傾向他。少年人呼吸微窒,轉(zhuǎn)瞬間便明白了她的意思,耳根微紅地親手為她戴上簪子。
夕色爬上少女帶暈的頰腮,銀杏簪正中充作花蕊的一朵迎風顫栗,清風拂來,霎是漂亮——卻不及那人水目春眉桃花唇,美艷得不可方物。
“……齊家哥哥先前不是道來得匆忙,未來得及帶禮物給我么?”
“……原就是一早備好的,不需什么送禮的名分。”齊和書情不自禁地靠近了些,緩笑道:“如今你有了喜事,該另備好東西予你。”
這樣的人兒,他只恨不得一顆心全予了她,送什么首飾胭脂,也不過是覺得能襯她一分。
十七八的年紀,很多世上的道理還不大明了,唯一明了的事便是——他對著青嬈,總覺不夠,只想將最好的東西,一一捧到她跟前,得個笑臉,討她歡喜。
好在,細算時日,他不必等上太久,便能娶得美嬌娘回家,與她恩愛一世。
臨走前,少年人低聲邀約:“三月三,京中有燈會,你可得閑隨我去逛逛?”
*
三月三,上巳節(jié),民間有風俗,許多互相鐘情的少男少女會在那日相約出游,游水踏青。京中今年要辦燈會,想來更是熱鬧非凡。
青嬈邊走邊思索著這事,到了自己屋門前,卻見一個丫鬟朝里張望著什么。
她微微斂眉:“誰在那里?”
那丫鬟嚇了一跳,回過身來,青嬈才看見一張熟悉的臉。
原來是瑞香。
“瑞香?今兒你不當值,怎么不歇著,跑到我這里做什么?”青嬈掃一眼她懷里的包袱,卻不點破,只笑著推開了門,請她進去喝一杯茶。
瑞香生得普通,一雙眼睛卻很明亮,她亦步亦趨地跟過來,見她問了,便將包袱放在桌上,露出一個角來。
像是兩匹花色很好的緞子,約莫是四姑娘賞她的。
四姑娘雖大方,可這樣的緞子等閑也不會賞人。便是賞了,也得是瑞香手里頭壓箱底的好東西了。
青嬈如今在院里正得勢,房里的茶水一直都是熱的。瑞香接過小丫鬟送進來的茶壺,親自給她斟茶道謝:“……先前姐姐在姑娘跟前道了我好,我心里一直感激著,只是手里一直有差事走不開。今兒好不容易得閑了,忙來謝過姐姐。”
青嬈瞥了一眼門外默默支起耳朵的小丫鬟,似笑非笑地看了瑞香一眼,支開了小丫鬟。
那日四姑娘問她的意見,她并未道瑞香有什么好處,左不過是捧了捧姑娘,好叫她如意。瑞香這話,不知內(nèi)情地還當是她特意在姑娘跟前薦了她,倒沒想到,她是個會扯虎皮的。
瑞香升了二等,紅湘是沒什么意見,可旁的三等丫鬟乃至粗使丫鬟就不是那么痛快了。聽人說,昨兒夜里,和瑞香同屋的柳冬就差點和她打起來。
青嬈低頭喝了口茶,想起馬房諸人對瑞香的評價來:連眉眼高低都看不明白,是個再愚鈍粗傻不過的……
她是九如院里貼身伺候姑娘的,自然不會對姑娘身邊憑白冒出來的人毫不在意。
她遠比紅湘這個視她為對手的人對瑞香知道得多。
可就是這個被婆子丫鬟們都說木訥粗笨的人,今兒卻來給她送禮了。
可見,人言未必可信。
青嬈忽然對她生出幾分興趣來。時至今日,她仍然不太明白瑞香是怎么得了姑娘的青眼,進了院子的。
只是當日滿院子的舊人犯了錯,大夫人本就覺得她們伺候不周,姑娘要從外頭提個人進去,又是粗使,位置不尷不尬的,自是沒人會說什么。
但短短時日,她就成了二等……
她心思微轉(zhuǎn),等門后的耳朵走了,才開口道:“都是姑娘看重你,哪里有我什么功勞?想你必然是有過人之處,否則不能讓姑娘這樣喜歡。”
瑞香見她沒有在人前拆穿她,心中微松的同時越發(fā)意動。這個莊青嬈,是姑娘最信任的一個丫鬟,別看那紅湘也升了一等,在姑娘心里的地位卻是遠遠不如的。
從前她在馬房時,不肯認那些個掉錢眼里的老虔婆做干娘,受盡了苦楚,可她不后悔。真要像紅湘這樣目光短淺的,將來還得費盡心思擺脫這趴在身上吸血的“娘”,那才慪人。
但她眼看姑娘對莊青嬈的重視模樣,卻知是時候給自己找個靠山了。
她心知肚明,姑娘對她的提拔,并非是因喜歡她。
“承蒙姑娘不棄,原是我家中有一門祖?zhèn)鞯尼t(yī)術(shù),我雖只學(xué)了些皮毛,到底比外頭那些大夫看著方便些。姑娘偶有困乏頭疼的,我也能派上些用處。”
竟是個懂醫(yī)理的丫頭。
青嬈心中微微吃了一驚,這樣的本事,能在主子面前脫穎而出是再容易不過的。
“瑞香妹妹這樣的好本事,在我們宅子里實在是屈才了。”她笑著贊了一句,這話帶了些真心。
瑞香被賣進府的時候年紀還小,就能有能讓主子看中的本事,可見家學(xué)淵源。若是在外頭,說不定也能做個女醫(yī)。如今為奴為婢,在她看來的確也是屈就了。
“姐姐頭上的簪子真是好看。”瑞香卻只當她是隨意客氣一句,于是打量了她幾眼,也笑瞇瞇地夸贊起來。
青嬈微怔,方才進來時她在想著事情,并未取下這簪子。這等事不好叫她知道,便也只客氣地謝一聲,面上大大方方,瑞香不疑有他,便只以為是姑娘賞她的。
“姐姐生得這樣好看,得穿這緞子做的好衣才是。我那兒得了這兩匹緞子,瞧著正襯姐姐……”瑞香將她從頭到腳夸贊了一番,末了又拉著她的手道:“姐姐別嫌我煩,只是我一見姐姐就覺得親切,也不知道有沒有福分能同姐姐認個干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