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湘提起的這個瑞香,青嬈有印象。
大約是一年前,陳家老夫人病重,陳四姑娘同幾位堂表姐妹一道上城外的慧恩寺為老夫人祈福,因上山時天色已晚,便在慧恩寺留宿了一夜。
哪知回程時四姑娘就發熱起來,回府后找大夫一看,便道是夜里受了涼得了風寒。
大夫人大怒,將隨侍去寺中的幾個丫鬟都罰了十板子并一月的月例,青嬈也在其列。
十板子不輕也不重,初春天寒,青嬈也在自個兒屋里養了足足半個月才能下地。等回到四姑娘身邊伺候時,就聽說四姑娘抬舉了馬房的一個小丫頭,提進院里來了。
只是當日的瑞香不過是個粗使丫頭,天寒地凍時還得擦闌干凍得手上生瘡,故而雖有人酸她幾句交了好運道進了院子,卻到底不多。
可前些時日,瑞香養的黃鸝鳥得了四姑娘的喜歡,十日里總有兩三日要瑞香提著籠子進屋里給她賞玩,后頭更是提了瑞香做三等丫鬟,這就很有些招人眼了。
“四姑娘是念舊情的人,眼下再怎么喜歡瑞香,她也越不過你去。況且,這近身伺候的功夫,她還半點不通,你又何必揪心?”青嬈笑著拍拍紅湘的手,“你是有手藝在身上的,有何畏懼?”
聞言,紅湘微微定了心。
彤雯出嫁了,原先的一等丫鬟青嬈便是四姑娘屋里板上釘釘的第一人。
莊青嬈生得一副好模樣,家中爹娘一個在外院做管事,一個是先老夫人身邊的老人兒,姐姐也領了府里藏書樓的閑差,一家子俱都體體面面,是主家再信任不過的家生子。
這樣的人物,縱使一時半會兒沒有管事的名分,將來也有管事之實,她今日特意拎著東西過來,一來是想打探消息,二來也是想給青嬈賣個好——若一等的位置還沒定下來,她能幫自己說幾句話,比什么都管用。
又垂首看看自己一雙白皙的手。
青嬈姐姐說的是。
她到底有梳頭的本事在,這些年又將手腳養得精細,貼身伺候的人,怎么也不該粗賤如瑞香那樣……于是閑話幾句,紅湘便笑瞇瞇地打道回府了。
大姐兒青玉后腳就撩了簾子出來,嗑著瓜子撇了撇嘴:“二等升一等也不過漲兩百文,瞧這急切的模樣,看來她那位干媽媽近來又沒錢花了。”
紅湘也是如瑞香一般,從外頭買來的。只不同的是,紅湘機靈又嘴甜,一進府就殷勤地給大夫人身邊的于媽媽洗腳洗衣地認了這干親,這才剛進府就得了九如院伺候的差事。
這陳家百來號下人,個個都沾親帶故,認個干姐姐干娘的,再尋常不過。
偏這于媽媽不是好招惹的,她家里那兒子不成器,日日游手好閑,時不時就被人釣去了賭坊里。于媽媽溺愛兒子,打罵過了仍舊給銀錢,可她不是夫人身邊最體面的,管的差事也不是最有油水的,這樣的無底窟怎么填得住?
于是她老人家就在府里認了五六個干親,每月一大半的月例銀子和主子的賞錢都得交到她手上好貼補她兒子,可轉過頭來待這些干女兒卻都是拿些破爛東西糊弄著。
紅湘是里頭頂有出息的一個,先前是剛進府不知曉內里的事,糊里糊涂認了這門干親,這干娘一喊出口,可就不好斷絕了。所以她回過味兒來后也不向于媽媽討銀錢,盡哄著她多給她走動關系升等,于媽媽銀錢上拮據,可在主家和管事們之間的體面還是有的。
故而紅湘才年紀輕輕就以非家生子的身份爬到了二等上。饒是二等,仍舊得受于媽媽轄制。可若是升了一等,將來又作為陪房跟著去了黃家,于媽媽就很難再拿捏她了。
青玉眼睛毒,一看今日這情形就曉得來龍去脈。照紅湘的理論,她和那瑞香分明是平起平坐的出身,她勝她幾分也不過是占了入府早和認了門得勢的干親的緣故,如今卻是恨不得將對方踩在腳下,叫人看著心里不舒坦。
青嬈睨了得意洋洋吐著瓜子皮的姐姐,伸了個懶腰歪在炕上看著她:“姐姐吃得快活,一會兒可得洗鍋和掃地。”
莊家家訓,你下廚,我洗鍋。
青玉一聽,頓時覺得手里的瓜子兒不香了。潑辣嘴毒又嬌懶,莊青玉是也。
*
東方泛起一絲魚肚白時,青嬈披著斗篷出了自家小院的門,雙手攏在袖中,往九如院去。
陳家是京城有名有姓的士族,打陳家大老爺曾祖父那一輩,科舉初創,便有了一門三進士的榮耀,而去世多年的陳老太爺更是出任了多年的吏部尚書,被天下人敬稱一句右相。陳四姑娘的父親陳大老爺則是陳家這一輩的宗主,在朝中官拜三品大員,在仕林中頗受敬重。
祖祖輩輩皆是富貴人物,又在京城經營了數代,故而哪怕是在無數文人墨客嗟嘆一句“京城居大不易”的都城,陳家也坐擁一座五進的大宅子。
九如院地處陳府北側,青嬈進了院子時,里頭的下人也開始忙忙碌碌起來。
剛留頭的小丫鬟眼尖,瞧見了她就忙將人迎進茶房里,邊幫她解了斗篷掛在一邊,邊小聲道:“姑娘還沒起呢,姐姐打外頭來,先喝些茶暖暖身子再進去不遲。”
青嬈笑著謝了她的好意,又問:“昨夜是誰在姑娘屋里守夜?”
小丫鬟想了想,道:“應是紅湘姐姐,方才見她從里頭出來吩咐我們燒水呢。”
“知道了。”青嬈笑了笑,賞了她幾個銅子兒叫她買糖吃,“出去忙你的罷。”小丫鬟便歡天喜地地走了。
她在茶房里坐著慢慢喝了半碗熱茶,并不能嘗出什么好滋味,精神卻好了不少。從窗邊眼瞧著丫鬟婆子們魚貫著端水端盆進去,便起身撫平了衣裙上的褶皺,往四姑娘屋里去。
打簾的丫鬟七巧見了笑瞇瞇地道一聲好,殷勤地幫她掀了石榴紅的厚布夾簾,青嬈笑著點點頭,迎面便涌出一股熱氣。
早春的天兒還寒著,四姑娘屋里還點著兩個炭盆,進去時瑞香正撥著青金石爐子里的炭火,噼里啪啦一聲,火勢就更旺了些。
青嬈看著微微一怔,照規矩,只有一等和二等的丫鬟能在屋里近身服侍……又看一眼正在給四姑娘梳妝的紅湘,卻見她面色平靜,甚至還隱隱帶著喜意。
心下念頭急轉,腳下卻不停,見紅湘梳好了頭,便笑著上前從妝奩里挑出一支赤金鑲紅寶的珍珠鳳釵,輕輕為四姑娘插入發間:“前些時日大夫人新賞的鳳釵,倒是很配姑娘這身衣裳。”
陳四姑娘一聽這聲音就笑了,轉過頭來看她:“怎么來得這樣早?昨兒給你放了一天假,晨起晚些過來也無妨。”
“姑娘疼愛奴婢,奴婢心里也想著姑娘。”青嬈笑嘻嘻地道著表忠心的話,言辭慎重,語調卻透著親昵,又嘆氣道:“彤雯姐姐出嫁了,奴婢晨起過來都有些不習慣,更擔心姑娘不適應……我們這些個都是粗笨的,若是有彤雯姐姐五分心細,去歲也不會叫姑娘好端端地生了那一場病。”
四姑娘陳閱微是大夫人所生的嫡幼女,她生得一雙明亮的杏眼,微圓的臉頰如玉蘭花瓣般白皙細嫩,笑起來時一對小梨渦揉了蜜似的甜,一看便有種鄰家妹妹般的親切,甚是可愛。
她今日穿一身粉藍刻絲的小襖,領口綴得細茸茸的白毛,襯得她面色紅潤,精神氣頗佳。聽青嬈這樣說,她就嘟了嘴:“去歲那事兒一早便同母親稟了,是我自個兒貪玩夜里想看星星偷偷支了窗子,哪里是你們當差不仔細?只是母親的性子你也知道,哪里聽得進我的話,倒累得你們一個二個受罰……好在都沒留疤,不然我可要羞愧許久。”
生了這樣一張讓女子們難升敵意的臉,嘴又這樣的甜,青嬈每每對著也忍不住柔聲哄著:“當日也是多虧姑娘的好藥了。”
四姑娘這才轉嗔為喜,想起她提到的彤雯,眼睛發亮地問了幾句她出嫁的細節,知曉劉家人待她不錯,一場親事辦得極為體面,道:“那我便放心了。”
頓了頓,又指了一旁的紅湘與瑞香:“先前你還沒過來,我正同這兩個說,彤雯出嫁了,便空了個一等的缺。我私心里想著,將紅湘提做一等,瑞香這些時日也大有長進,便補了紅湘原先的位子,你看如何?”
此言一出,紅湘和瑞香望向青嬈的目光都熱切起來。姑娘先前給她們放了口風,她們原以為這就是板上釘釘的事兒了,只沒想到竟還要問一嘴青嬈的意思……即便是走過場,也足以表明姑娘有意讓青嬈領著管事的職責了。
“紅湘一向辦差認真,瑞香……”青嬈看一眼微微垂著頭的朱衣丫鬟,含笑道:“奴婢私下里雖不熟稔,可姑娘喜歡她,想來定然也有其過人之處。”
四姑娘被這話哄得笑起來,拉著她的手道:“我就知道你最明白我。”紅湘倒也罷了,瑞香是去歲新提進來的丫鬟,短短時日從粗使到二等,院里不樂意的人不少。
青嬈跟著四姑娘久了,卻曉得她模樣生得軟和,其實是說一不二的性子,跟大夫人極為肖似。況且四姑娘待她一向和善,她也沒有什么奴大欺主拿捏她的心思,左右她嫁人也就是這一兩年的事,何不讓姑娘遂心些?
“青嬈,那這院里的事兒,以后就得你多看顧著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