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45廠房高窗灌進月光,像一把薄刃劈在地板上。
我抱著記錄板站在尾檢臺前,頭頂的"48:00:00"電鐘紅字一秒一秒啃我的神經。
林靜蹲在測試架旁,額前碎發被靜電吸得蓬起,眼鏡腿依舊纏著白膠布,"第317只,增益28.3,低1.7。"
她聲音啞,卻穩,像在報天氣。
我筆尖在表格上頓住,墨水暈開一小片烏云——
28.3,意味著這只廢品;也意味著,我們離30dB的天花板,還差最后一截梯子。
身后,擴散爐"嗡——"低喘,像一頭過勞的獸。
爐門燈由綠轉黃,又到紅,提示到達設定溫度。
可我卻覺得哪里不對:爐腔發出的低頻哼鳴,比平時高了半度,像歌手唱破了音。
顧驍從簾外進來,肩上一層霜,他抬手拂去,聲音壓得極低,"爐溫被人動過,實時比設定低20℃。"
20℃!
我后頸瞬間炸起一層麻栗——
擴散深度不足,載流子濃度斷崖,增益會成片塌方。
"誰動的?"
"值班表上,林斌的名字。"
那個被當場抓住的內鬼,竟然還能摸到控溫盤?
我咬緊后槽牙,鐵銹味在齒縫漫開,"把他調離?"
"不。"顧驍瞇眼,眸色在紅燈下像冷火,"留著他,我要看他背后還有誰。"
馬上凌晨一點了,廠區管道層。
聶小紅貓著腰,寸頭被霓虹燈映出靛藍邊緣,她嘴里咬著手電,雙手拿撬棍,"咔"——
控溫表盤外殼被撬開,指針哆嗦著,果然停在比設定低20℃的刻度。
她抬眼,瞳孔里映著指針的紅尾,"現在拉回去?"
"不,給他演全套。"
我掏出隨身攜帶的細砂紙,輕輕打磨指針軸——
它開始緩慢爬升,每爬一格,發出極輕的"咔",像骨頭在風里裂開。
"明早交班前,再掉回低溫,讓幕后的人以為得逞。"
聶小紅咧嘴,虎牙閃寒光,"演戲?我擅長。"
為了補足低溫造成的載流子缺損,必須連夜補拉兩爐高摻雜單晶。
爐門開啟,熱浪撲面,像有人猛地掀開蒸籠蓋。
我穿石棉手套,把籽晶緩緩放下,熔硅表面蕩開一圈金紅漣漪,像日出跳出地平線。
林靜站在觀測孔,眼睛一眨不眨,"溫度梯度穩住,別抖。"
她聲音被熱浪烘得沙啞,卻像根無形的線,拴住我手腕的每一次微顫。
晶棒一點點生長,銀色固液界面緩緩上升,像一條被喚醒的龍,正從火里抽出脊梁。
汗水順著我的鬢角滑到下巴,懸而未落,被熱氣蒸成鹽粒,薄薄地結在皮膚上。
快三點時,第一爐成功,晶棒被緩緩提出,火光映著它通體晶亮,像剛被鍛造出的銀河。
我靠在欄桿上,手套摘下的瞬間,手指被冷風一吹,疼得發麻,卻笑得牙根發癢——
"增益料帶夠30dB,再擴散一次,能補回缺口。"
林靜推眼鏡,鏡片上全是霧氣,卻掩不住眼里的光,"還差一百八十三只。"
我點頭,把記錄板抱緊,像抱住一根救命浮木。
天剛泛青,廠房燈卻一盞未熄。
交班鈴響,林斌披著棉襖走進控制室,他伸手去摸控溫盤,指尖剛碰上指針——
"咔"指針自己跳回低溫!
他眼里閃過驚愕,隨即又壓下嘴角,裝作若無其事地離開。
這一切,被藏在門縫后的我看得清清楚楚。
我抬手,示意屋頂的聶小紅。
她點頭,悄無聲息地跟上去。
天亮了,廢料堆后,林斌掏出火柴盒大小的儀器,對準擴散爐方向按下按鈕——
無形的干擾波發出,爐溫再次偷偷下滑。
聶小紅從背后逼近,一根絕緣桿橫在他喉結,"再動一下,讓你嘗嘗高壓電的味道。"
男人僵住,臉色比雪還白。
我緩步走出,抬手接住那只掉落的儀器,"遙控調溫,省里給的最新玩具?"
林斌嘴唇哆嗦,卻緊咬牙關。
我笑了,聲音低得像冰渣子,"帶走,關爐后房,讓他聽夠自己制造的廢品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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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點,爐門開啟,新出爐晶圓被送進測試夾。
一連串數字像冰水澆頭,我心臟瞬間跌到谷底。
爐溫過低,整批塌方!
林靜臉色煞白,卻強迫自己冷靜,"還有四小時,可以二次擴散,補摻雜。"
"時間夠嗎?"
"夠,如果爐溫不再被偷走。"
我抬頭,看向高窗外的雪原,目光冷得像刀,"那就鎖死溫度。"
我親手給溫控盤裝上機械鎖,銅鑰匙掛在我脖子上,貼著皮膚,冰得像一枚子彈。
爐門重新封閉,高溫報警器被調到最靈敏——只要溫差超過±2℃,警鈴就會響徹整個廠區。
聶小紅提著絕緣桿,守在門外,"誰敢再靠近,先問我的棍子。"
林靜帶著死囚技術員,連夜調整摻雜源劑量,把載流子濃度往上再抬一個數量級。
爐火熊熊,像一頭被鎖鏈拴住的獸,發出沉悶的嘶吼。
我靠在欄桿上,聽著警鈴沉默,心里那根弦卻越繃越緊——
二次擴散,只能成功,不能失敗。
下午三點,夕陽被雪云遮住,天邊只剩一條暗紅的縫,像爐門未合嚴的縫隙。
擴散結束,爐門開啟,熱浪撲面,白霧瞬間彌漫。
我戴著石棉手套,把晶圓托盤緩緩拉出——
暗藍色硅片在燈下泛著幽光,像一泓被凍住的湖水。
林靜拿著測試探針,指尖輕點——
我心臟跟著它們一起炸開。
夠了,遠遠夠了!
雪停了,月亮掛在煙囪斷口,像被誰咬了一口的銀餅。
我走出廠房,寒風卷著雪粒打在臉上,像細小的針,卻讓我渾身發熱。
顧驍從暗處走來,遞給我一支煙,我沒接,他也沒點,只是并肩站著。
"參數達標,數量夠了。"我聲音啞,卻穩,"驗收組明天來,我們準備好了。"
男人點頭,目光掠過遠處山脊,"下一步,省里要你把'霜花'擴到5000只,建分廠,你接?"
我笑,指尖在寒風里劃出一道白線,"接,只要爐子在,我就敢讓霜花開遍整個1976。"
雪原盡頭,天幕開始泛青,像有人悄悄揭開一層黑布。
我深吸一口氣,鐵銹味混著雪氣,嗆得肺發疼,卻讓我異常踏實。
"回爐。"我說,聲音沙啞,卻帶著我自己都沒察覺的雀躍,"去迎接下一局。"
——第十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