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高風大,像站在巨獸的脊梁上。
我攥著搪瓷盒,指節凍得發白,盒里躺著封裝好的"霜花一號"——
銀白鋁殼,比拇指稍長,貼著我掌心,像一顆即將蘇醒的心臟。
顧驍走在我前半步,軍大衣下擺被風掀起,"啪"地打在我小腿,生疼。
他卻頭也不回,聲音逆著風傳來,"還有二十分鐘驗收組到。"
我咬緊后槽牙,"夠了。"
機房門"吱呀"推開,一股熱油混著灰塵的熱氣撲面。
高塔機房比地面更冷,鐵壁結霜,呼出的白霧瞬間掛在睫毛上。
我蹲到主機前,手指抖得厲害——
不是冷,是血液里那股火,把血管燒得噼啪作響。
林靜跟進來,她今天沒戴眼鏡,鏡腿用白膠布纏著,"我來輔助。"
聶小紅最后一個進門,反手關門,"我守門口,誰來我擋三秒。"
三秒,足夠我把芯片推進插座。
螺絲刀擰開舊線路板,銹屑簌簌落,像一場遲到的雪。
我把"霜花"對準鍍金插座,指尖輕輕一送——
"咔噠"
極輕,卻像子彈上膛,震得我耳膜嗡一聲。
林靜遞過電烙鐵,鐵頭暗紅,像縮小的日出。
我吸一口氣,穩住手,點錫、拖焊——
每一滴錫落,都伴隨心跳一下。
顧驍站在我側后,他表盤"嚓嚓"走,聲音被無限放大。
最后一焊點完成,我抬手抹額,汗濕掌心,在鐵皮上留下五指水印。
上電。
我握住電源旋鈕,指節因用力而發白,卻遲遲沒擰。
忽然,一只覆著薄繭的手覆在我手背上——顧驍。
他掌心滾燙,聲音低啞,"一起。"
旋鈕轉動,"咔——"
電流嗡鳴,像巨獸深吸一口氣。
機殼里,"霜花一號"表面極輕地閃了一下——
銀白鋁殼,映出窗外第一縷晨光,像龍睜開了眼。
我戴上監聽耳機,世界瞬間安靜。
旋鈕緩緩推大——
"沙……沙……"
電流聲過后,清越的女聲破空而出:
"東方紅,太陽升——"
音浪猛地撞進耳膜,比從前任何一次都高、都亮,像有人拿金線撕開晨霧。
我心臟跟著那聲音一起拔高,幾乎要跳出喉嚨。
林靜攥緊我袖口,指節發白,卻笑得牙根都露出來。
聶小紅沖天花板揮拳,"成了!"
聲音在高塔外廊回蕩,驚起瓦檐上一排麻雀,"撲棱棱"飛向初升的太陽。
我摘了耳機,推開通往平臺的小門。
冷風呼一下灌進來,卻吹不散胸腔里那股滾燙。
腳下,全縣喇叭同時亮起——
村口、公社、小學操場、甚至后山養路工區……
《東方紅》像一條金色的河,沿著電線奔騰,瞬間鋪滿整個縣域。
雪粒子被音浪震得簌簌落,像給世界撒了一把碎鉆。
我仰頭,朝陽正好,天邊泛起玫瑰色,像為"霜花"鍍上的那層鋁。
那一刻,我知道我們賭贏了第一局,也贏了——
活下來的資格。
身后腳步聲輕,顧驍走近。
他沒戴軍帽,黑發被風吹得凌亂,下頜線被晨光鍍上一層淡金,像刀背出鞘。
男人站定,側頭看我,聲音散在風里,卻燙得我耳尖發紅,"沈墨,你做到了。"
我咧嘴,想笑,眼淚卻先一步涌上來,被風一吹,冰得眼皮發疼。
"還早,"我啞聲說,"這才第一聲。"
他點頭,目光掠過遠處雪原,"月底,省驗收組來,我要他們帶不走的——是你的'霜花'。"
我抬手,把被風吹亂的頭發別到耳后,指尖冰涼,卻異常穩,"好,那就讓他們帶不走。"
高塔下,傳來汽車引擎聲——驗收組提前到了。
顧驍瞇眼,"下去吧,迎接你的戰場。"
我深吸一口氣,鐵銹味混著雪氣,嗆得肺發疼,卻讓我異常踏實。
回身,林靜與聶小紅已收拾好工具箱,兩人一左一右站到我側后,像兩把出鞘的刀。
我抬腳,跨過門檻,陽光正好鋪在面前——
像一條金色的路,通向未知,卻光芒萬丈。
"走,"我說,聲音被風吹得七零八落,卻掩不住雀躍,"去迎接下一局。"
——第六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