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是趕來的路上太過匆忙,周持沒有穿雨具,襯衣很快在暴雨之中濕透,頗有些窘迫地緊貼著身體。
他的眉眼淹沒在雨霧朦朧里,眼也不眨地看著她,似乎在反復辨認眼前的一切是否只是幻覺。
在外逃亡的三年里,晝夜時常想象再遇周持的場景。
她設想的周持總是佩戴著滿身閃亮的徽章,被隊列簇擁著踏出總部大樓,而她自己會躲在陰影處遠遠看他一眼,隨后轉身鉆入來往的人潮中,就此再無交集。
仿佛把周持想象得光鮮體面一些,就能彌補她心里那點說不清的愧疚。
……如果周持此時突然開口罵她,她也能理解。
代入思考一下,一個人突然接到消息,說他出生入死的好搭檔丟下他畏罪潛逃了,留下一堆爛攤子給他,此后整整三年音訊全無;
就在所有人都說這個搭檔一定已經(jīng)死了的時候,她忽然又像沒事人一樣大搖大擺地回來了,沒有一句解釋,搖身一變就成了他的上司。
真的很難不罵人。
但周持沒有開口,他只是一動不動地望著她。
大概是因為剛從昏迷中蘇醒,他的臉色無比蒼白,只有眼尾倏然泛起淡紅的痕跡——她一定看錯了,周持難道是——在哭嗎?
晝夜錯愕地站在原地,這下她真是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了。
新月和然西在兩人間看來看去,沒有人敢出聲。
就這氣氛,傻子都看得出來,這倆祖宗指定有點什么過去——搞不好是有點什么過節(jié)。
敵不動,我不動,兩人就這么莫名其妙地僵持著。
急救飛行器的鳴笛聲從頭頂呼嘯而過,卷起一陣風壓的氣浪,周持的身體隨之輕輕地晃了一下。
晝夜看得心驚膽戰(zhàn),真怕他下一秒又會原地昏過去。
“周持……”
“上車。”
周持別開視線,只丟下冷冰冰的兩個字,轉身坐回了車內。
晝夜磨蹭著走到車邊,正準備老老實實鉆進后艙,卻被新月攔住了。
“那個,隊長……”新月欲言又止地看了一眼駕駛座,“要不您還是坐副駕吧?”
算我求您了隊長大人,放我們這些做下屬的一條生路吧,此時此刻您不去副駕誰去啊。
車里的氛圍安靜得令人窒息,晝夜看著周持,周持看著前擋風玻璃。雨刷在玻璃上來來回回,把街景刮成一片朦朧的色彩。
她掙扎了好半天,還是試探著開了口。
“周持,你沒有什么話想和我說嗎?”
“你不問問我為什么回來嗎?”
“三年不見,你都學會用紡錘了,誰教你的?”
“理理我呀。”
沒有任何回應,周持連眉毛都沒有動一下。
很內向,生氣了也不說,一直氣。
晝夜忍無可忍,猛地把整個上半身探到周持面前,在鼻尖的距離堪堪二十公分的位置停住。
四目相對的瞬間,她隱約聽見油門呼的一聲被他踩到了底,緊跟著一長串刺耳的急剎車聲傳來。
安全帶猛然收緊,勒得她連連咳嗽,整個人被慣性狠狠甩回椅背。
系統(tǒng)界面紅光閃爍,車里響起系統(tǒng)的電子合成音。
“警告,檢測到駕駛員心率及精神穩(wěn)定值異常,交通事故風險指數(shù)上升中。是否切換自動駕駛模式,并更改目的地為附近醫(yī)院?”
晝夜倒吸一口涼氣:“你要不聽它的吧周持,我們先去醫(yī)院,你別把自己氣出個好歹了。”
后座兩人東倒西歪,然西弱弱地出聲問道:“副隊長,您還好嗎?需不需要我來開?”
周持緊抿著唇,胸口急促地起伏著。
“好好好,不去醫(yī)院,我開玩笑的。”晝夜舉手作投降狀,“你開車吧,我保證不搗亂了。”
天色漸暗,整座中央城在夜幕中散發(fā)出繁雜的光色。藍紫色的霓虹燈浸泡在雨水之中,仿佛觸動行人甜美的味覺,和索多瑪昏黃的、斷斷續(xù)續(xù)的光線全然不同。
幾分鐘后,車輛緩緩駛入基地。
夜幕下的一切仍然如此熟悉,晝夜專注地望著窗外,清晰地意識到自己真的回來了,且仿佛從未遠離過。
周持伸手關掉電子系統(tǒng)。車艙里一片寂靜,所有人都在默契地等他開口。
也許是因為撐著虛弱的身軀淋了場暴雨,他的聲音有些沙啞。
“……你的房間沒有人動過,可以直接住。”
他抬起頭望向晝夜,“還記得怎么走嗎?”
晝夜沉默著。
他看著她的眼神寫滿了欲言又止,像一個苦主看著自己久別的失物,她實在不知道該怎么應對。
基地和晝夜記憶中的別無二致。金屬內艙銀輝閃爍,充氧的氣味愜意得有些令人乏味。
新月和然西一出電梯就說“我們要去食堂吃夜宵,隊長副隊長晚安”,然后急急忙忙地跑掉了,唯恐多待一秒就會被這兩尊大佛活活凍死。
他們回來得不早不晚,所有待命的編隊都還在訓練場,走廊上只有他們兩人的腳步聲。
晝夜頭也不回地在前面快步走,周持一言不發(fā)地在后面跟著。
她強忍著想要撒腿狂奔的沖動,穿過一條又一條廊道。周持的那個問題太多余了,她就算閉著眼都能回到這扇門前。
門上綴著銀絲裝飾的名牌,上面的名字卻有些模糊。虹膜識別儀的光線一掃而過,她握著門把手,直覺恍如隔世。
但現(xiàn)在不是感慨的時候。
晝夜忍無可忍,一轉身,毫不意外地對上了周持幽深的雙眼。
“周副隊長,還有什么事嗎?”
“有的。”周持看了一眼她手上的傷口,“給你上藥。”
……還有這回事呢。
晝夜低下頭,后知后覺地感到身上各處傳來的細微疼痛。
雖然都是些小傷,但剛剛泡了雨水,隱約有要惡化的苗頭。
她正猶豫著要不要拒絕,周持已經(jīng)伸手按在了門上。一路上精心維持的毫無溫度的外殼,至此終于裂開了一道縫隙。
他垂下眼,聲音很輕很輕,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不安,但他還是問出口了。
“事已至此,你還會允許我……陪你一起進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