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間里陡然陷入一片死寂,只有窗外遠處布拉格街市模糊的喧囂,如同潮水般隱約可聞。這寂靜仿佛有重量,壓得他幾乎喘不過氣,每一次呼吸都顯得格外粗重。
索科爾博士慘死的畫面不受控制地在他腦海中不斷重演、放大、細節愈發清晰——那雙凝固著極致驚恐的藍色眼睛,瞳孔放大,倒映著生命最后一刻所見的恐怖景象;那灘黏稠、暗紅近乎發黑的血泊,邊緣已經開始微微凝固,散發出淡淡的銅腥味,即使現在他似乎也能隱約聞到;還有那個用血繪就、近乎完美的斐波那契螺旋,每一道弧線都精準得令人心悸,這絕非慌亂中的涂鴉,而是一個冷靜、殘酷的簽名。
他猛地站起身,胸腔里一陣翻涌。他踉蹌地走到迷你吧前,手指顫抖地打開柜門,取出一小瓶昂貴的蘇格蘭威士忌,甚至沒看牌子。擰開瓶蓋,他直接對著瓶口灌了一大口,烈酒灼燒著他的喉嚨和胃壁,帶來一陣短暫的、幾乎帶有懲罰意味的暖意,但無法驅散那滲透骨髓的寒意。一位杰出的學者,一個幾小時前還在視頻里與他熱情討論、眼神中閃爍著智慧光芒的人,現在卻成了一具冰冷、僵硬、被暴力剝奪了生命的軀體。而這一切的旋渦中心,似乎就是那份美麗而詭異、充滿未知力量的《光之書》復刻本。它此刻正安靜地躺在他的公文包里,卻仿佛散發著不祥的熱度。
葉舟再次查看手機屏幕,L的最新消息像冰冷的符文灼燒著他的視網膜:“特蕾莎不是朋友。梵蒂岡有自己的目的。記住索科爾的下場。——L” 這位神秘的L似乎無所不知,無處不在,能精準地在他與皮拉爾對話時發來警告,此刻又在他最彷徨時重申威脅。L是守護天使還是操縱大師?是孤膽英雄還是另一個更狡猾獵人的誘餌?他/她如同一個幽靈,在網絡和現實的陰影中穿梭,不可觸及,卻又無處不在。
就在這時,敲門聲再次響起。
這一次的敲門聲不同于皮拉爾偵探公事公辦的叩擊,也不同于酒店服務生的輕柔。它堅定、規律、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耐心和近乎冷漠的堅持,每隔五秒響起三下,仿佛某種預先設定的代碼。
葉舟的心臟驟然縮緊,又瘋狂地跳動起來。他像被燙到一樣從地上一躍而起,悄無聲息地貼近門邊。透過貓眼,他看見特蕾莎修女仍然站在門外,姿態沒有絲毫改變,表情平靜得像一潭深水,但那雙淺灰色的眼睛卻直直地望著貓眼的方向,仿佛能穿透這小小的光學玻璃,看到他內心的慌亂。
走?還是留?逃跑可能意味著錯過關鍵信息,甚至激怒一個潛在的強大勢力。面對?則可能是踏入一個精心布置的陷阱。索科爾的血和L的警告在腦中交織。
最終,對信息的渴求,對真相的追尋,以及一種破罐破摔的沖動壓倒了他。他需要知道對方手里有什么牌。經過片刻幾乎讓他窒息的猶豫,葉舟深吸一口氣,解開門鏈,打開了門。
“教授,”她微微點頭,動作幅度小得幾乎難以察覺,“我可以進來嗎?有些事情,我們需要當面討論?!彼挠⒄Z帶著一種柔和的意大利旋律,但每個詞的尾音都處理得干凈利落。
葉舟側身讓她進入房間,同時保持著安全距離。他注意到她進來時,目光并非隨意掃視,而是像一臺高效掃描儀,迅速而專業地評估了整個空間——出口位置、可能藏人的角落、桌面上的物品、甚至窗簾的擺動幅度。她的動作流暢而高效,沒有絲毫多余或猶豫,每一步都透著經過嚴格體能和情報訓練才有的控制力。
“關于索科爾博士的事,我很遺憾,”特蕾莎修女開口說道,她的聲音保持著一貫的平穩,但葉舟捕捉到她灰色眼眸中一閃而逝的、真實的惋惜和…憤怒?“他是一個好人,一位真正純粹、才華橫溢的學者。他癡迷于知識本身,而非其可能帶來的權力。這樣的結局…是一種褻瀆,是對智慧的犯罪。”她的用詞強烈,但語氣依然克制。
“你聽起來很了解他?”葉舟問道,謹慎地示意她坐在房間唯一的扶手椅上,自己則選擇坐在稍遠一點的床沿,保持面對她的角度。
特蕾莎修女優雅地坐下,脊背挺直,雙手疊放在膝上,修女服的衣料甚至沒有發出一點摩擦聲?!白谧z產管理局與世界各地許多研究古老文獻和神秘傳統的頂尖學者都保持著聯系。索科爾博士是我們在中歐地區最重要的顧問之一,盡管我們的關系…有時相當復雜?!彼p輕嘆了口氣,一絲真實的無奈掠過眉間。
“復雜?”葉舟追問,身體微微前傾。
“揚·索科爾,”她解釋道,仿佛在挑選合適的詞匯,“他堅信知識應該被自由分享,屬于全人類,不應受到任何機構或信仰的限制。這是一種高尚的情操。而我們的使命,從某種程度上說,是鑒別并保護某些可能…過于危險,容易被誤用的知識,確保它們不被那些心術不正者獲取。這種根本性的理念差異,雖然基于相互尊重,但有時會造成…緊張,甚至直接的沖突?!彼戳艘谎廴~舟,“例如關于《光之書》的處理方式,我們就存在嚴重分歧。他主張立即全面公開,而我…我的上級則認為需要經過最嚴格的評估?!?/p>
葉舟仔細觀察著她。特蕾莎修女看起來大約四十出頭,容貌端莊,線條清晰,沒有任何多余的妝容。那雙灰色的眼睛異常銳利,看人時仿佛能剝離所有偽裝,直抵核心。她穿著修女服,但剪裁異常合體,料子是優質的深灰色羊毛混紡,不像普通修道院的粗糙服飾,更接近高級定制。最引人注目的,依舊是那枚戒指——銀質底座鑲嵌著一顆深邃的、仿佛內蘊星空的青金石,戒面上雕刻的復雜幾何圖案,與《光之書》中的那些神秘符號,尤其是血螺旋,存在著令人不安的相似性。
“你說你來自宗座遺產管理局,”葉舟嘗試將對話引向更安全的領域,同時滿足自己的好奇,“一個隸屬于梵蒂岡的部門。請原諒我的直白,但我從未在學術圈或公開記錄中聽說過這個特定名稱的部門?!?/p>
特蕾莎修女唇角微微上揚,形成一個近乎微笑的弧度,但眼中并無笑意:“這并不意外。我們對外通常使用一個更平淡無奇的名稱——‘信仰文化資產研究所’(Istituto per i Beni Culturali della Fede),但內部及某些特定合作領域,則沿用歷史更悠久的名稱‘宗座遺產管理局’。我們負責鑒定、保護、并監管屬于圣座或與信仰歷史密切相關的、具有特殊意義的文化資產,包括文獻、器物、藝術品。有些物品,因其敏感性和潛在影響力,并不適合公之于眾?!?/p>
“而《光之書》,就是這樣的資產?”葉舟試探道。
“可能,”她謹慎地回答,指尖輕輕拂過戒指,“這正是我們需要確定的重點之一。它的性質、它的來源、它所蘊含的真正信息…以及它可能帶來的影響。這就是為什么你的專業知識如此重要,葉教授。我們需要一個像你這樣,既具備頂尖專業能力,又…相對獨立于各方勢力之外的學者來提供客觀分析。”
葉舟思考了片刻,決定不再迂回,直接切入正題:“索科爾博士的死,你認為與那份手稿直接相關嗎?皮拉爾偵探暗示現場有搶劫的跡象,但那個符號…那個用血畫下的螺旋…”
特蕾莎修女的表情瞬間變得極為嚴肅,房間內的空氣仿佛都凝重了幾分:“斐波那契螺旋。或者更準確地說,是其特定變體,‘黃金螺旋’。是的,這徹底排除了普通搶劫或隨機暴力的可能性。那是一個標志,教授。一個非常明確的、來自特定組織的標志?!彼nD了一下,似乎在權衡能透露多少,“你聽說過‘Custodes Scientiae’嗎?”
葉舟在腦中快速搜索拉丁詞根:“‘知識的守護者’?或者…‘看守者’?”
“更準確的翻譯是‘知識的看守者’,”特蕾莎修女精確地糾正道,仿佛這是一個非常重要的區別,“一個非常古老、極其隱秘的組織。他們信奉一套偏執的理念,認為人類心智尚未準備好迎接某些終極知識,某些秘密一旦揭開,將導致文明崩潰甚至更糟的后果。他們自認為是防止人類因好奇心而自我毀滅的最后防線,是站在懸崖邊的守護者?!?/p>
“聽起來像是某些科幻小說或陰謀論里的設定,”葉舟評論道,試圖淡化內心的震動,但他不禁想起牛頓晚年對“原初智慧”可能被濫用的深深憂慮,那種恐懼與此刻的描述驚人地吻合。
特蕾莎修女的表情明確表示她絕非在談論虛構故事:“幾個世紀以來,他們一直在陰影中運作,尋找、獲取、并永久封印那些他們認為不應存在于世的古老秘密和器物。當他們鎖定目標時,其行動效率…和冷酷程度,超乎想象。他們不留活口,教授。而那個符號,就是他們的‘簽名’,一種對知情者的警告,告誡其他人遠離某些不該被觸及的領域?!?/p>
葉舟感到一股寒意順著脊椎爬升:“你認為…是這些‘看守者’殺了索科爾?”
“所有跡象都指向他們,”她確認道,聲音低沉,“手法、符號、以及索科爾博士正在研究的課題性質。這符合他們的行動模式?!?/p>
葉舟回想起索科爾筆記中的內容:“在他的筆記里,索科爾博士提到了‘他們’,還說‘他們找到了第二個’。他最后寫的是‘必須警告葉——’。你知道那可能是什么意思嗎?‘第二個’指的是什么?”
特蕾莎修女的身體微微前傾,表情變得更加專注,灰色的眼睛銳利如鷹:“這很關鍵。索科爾可能發現了證據,表明《光之書》并非孤本。歷史上一直有模糊的傳言,說存在一系列這樣的文獻或器物,它們像拼圖一樣,共同組成某種…完整的指南,或者說是開啟某種終極奧秘的‘鑰匙’。如果‘看守者’認為索科爾已經接近發現另一個‘碎片’的位置,或者更糟,他已經觸及了如何定位它們的方法,他們絕對會毫不猶豫地采取行動滅口。”
她停頓了一下,讓話語的重量充分沉淀,然后灰色眼睛直視葉舟,目光中帶著毫不掩飾的擔憂:“教授,這意味著你現在可能也處于極大的危險之中。如果‘看守者’認為索科爾在遇害前已經與你分享了關鍵信息,哪怕只是一部分…那你很可能就是他們的下一個目標?!?/p>
葉舟沉默了,消化著這個令人不安的可能性。房間里的空氣似乎變得更加稀薄。他然后問道:“那么,梵蒂岡…你們的管理局,與這些‘看守者’又是什么關系?”他特意使用了“你們”這個詞,劃清界限。
特蕾莎修女的嘴角微微抽動,這一次是一個清晰的、帶著苦澀的苦笑:“一種…復雜而極其謹慎的共存關系,更像一場持續了幾個世紀的冰冷戰爭。偶爾,在極其罕見的情況下,我們的短期目標可能一致——例如,防止一件顯然具有破壞性的物品落入恐怖組織或瘋狂獨裁者手中。但絕大多數時候,我們的哲學和方**截然相反。宗座遺產管理局相信,知識,即使是危險的知識,也應當在適當的引導、理解和道德框架下被謹慎地研究、利用,使其最終能為人類的福祉服務,而不是被簡單地隱藏或徹底毀滅。我們相信光明和理解的力量。而他們…他們只相信控制和湮滅?!?/p>
她的目光落在葉舟筆記本電腦上仍然打開的搜索頁面——那是關于埃利亞斯·卡萊爾和“永恒之鑰”的檢索結果。“我看到你在研究埃利亞斯·卡萊爾和‘Clavis Aeternitatis’。”她的語氣聽起來像是早就料到。
葉舟難以掩飾自己的驚訝:“你知道卡萊爾的作品?公開記錄里幾乎找不到關于他的任何實質性信息,除了名字和幾句被引用的瘋話?!?/p>
特蕾莎修女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從她帶來的那個看起來柔軟卻異常堅固的黑色皮革公文包中,取出一臺輕薄但顯然經過特殊加固的平板電腦?!白谧鶛C密檔案(Archivum Secretum Apostolicum)中有一些…未公開的記錄?!彼谄桨迳鲜炀毜鼗瑒硬Ⅻc擊了幾下,通過復雜的生物識別驗證,然后將其遞給葉舟。
屏幕上顯示著一份古老手稿的高清數字照片。羊皮紙已經泛黃發脆,墨跡是古老的鐵膽墨水,筆跡潦草而激動,夾雜著大量復雜的幾何圖表、玄奧符號和密密麻麻的注釋,許多地方被劃掉又重寫,顯示出作者極度的興奮和混亂的思維。
“這是卡萊爾一部未完成的、也從未發表過的手稿的一部分,我們稱之為《關于永恒之鑰的性質與定位之思考》(Tractatus de Natura et Locatio Clavis Aeternitatis),”特蕾莎修女解釋道,她的聲音低沉下來,仿佛在講述一個禁忌的話題,“卡萊爾與牛頓是同時代人,甚至一度是通信伙伴,但后來成了激烈的競爭對手。兩人都在尋找所謂的‘Prisca Sapientia’(原初智慧),但方法截然不同。牛頓勛爵專注于理論構建、數學解碼和煉金術實驗,試圖從自然哲學中推導出上帝的密碼。而卡萊爾…他則相信這些‘鑰匙’是物理實體,是古老文明甚至更高存在留下的、蘊含著編碼信息的器物或文獻,它們分散在世界各地,可以被找到、被觸摸、被…使用?!?/p>
葉舟放大圖像,心跳不由自主地加速。上面的許多符號——復雜的螺旋、分形結構、還有那些基于神圣幾何學的完美多面體——與《光之書》中的圖案驚人相似,甚至有幾個獨特的標記與牛頓私人手稿中的密碼符號幾乎相同。
“卡萊爾后來發生了什么?”葉舟問道,目光仍無法從那迷人的、瘋狂的手稿圖像上移開。
“1696年秋天,”特蕾莎修女的聲音幾乎降為耳語,仿佛怕被誰聽去,“他給牛頓寫了一封狂熱的信,聲稱終于找到了‘第一把鑰匙’的確鑿證據,掌握了定位它的方法…然后,他就在歷史上徹底消失了。沒有任何蹤跡。官方記錄語焉不詳,暗示可能是一場實驗室事故或突發疾病。但私下里,一直有人認為,是‘看守者’確保了他在能夠公開分享他的發現之前,就永遠地沉默了。”她意味深長地停頓了一下,“就像索科爾博士一樣?!?/p>
葉舟抬頭看著她,感到喉嚨發干:“而你相信…《光之書》就是卡萊爾尋找的那些‘鑰匙’之一?”
“這種可能性非常之高,”特蕾莎修女鄭重地點頭,“它的材質、編碼方式、蘊含的數學和象征系統,都指向一個遠超牛頓時代的、難以理解的起源。這就是為什么你的參與如此關鍵,教授。我們需要你幫助我們真正理解這份手稿的內容和目的。然后,我們才能決定如何最好地保護它——以及,同樣重要的是,保護那些可能因它而處于危險中的人?!彼nD了一下,目光再次變得銳利,“這其中包括你,葉教授。你的安全現在與我們的事業緊密相連。”
葉舟陷入長時間的沉默,手指無意識地敲打著膝蓋。特蕾莎修女的故事聽起來合理,甚至引人入勝,為他面臨的困境提供了一個清晰的框架:邪惡的“看守者” versus 試圖保護知識和學者的梵蒂岡管理局。但L的警告像冰冷的毒蛇,依舊在他腦海中嘶嘶作響:“特蕾莎不是朋友?!?索科爾的恐懼是真的嗎?他決定暫時保留關于警告紙條和索科爾筆記照片的信息,這是他僅有的幾張牌。
“我需要時間考慮,”他最終說道,努力讓聲音顯得平靜而真誠,“這是非常多的信息,而且…索科爾博士的死讓我深受震動。我需要一點空間來整理思緒,評估我自己的處境和風險。這是一個重大的決定?!?/p>
特蕾莎修女理解地點頭,仿佛早已預料到這個回答:“當然,謹慎是智慧的表現,尤其是在當前情況下。我尊重你的需要?!彼酒鹕?,動作依舊優雅流暢,“但是,教授,請允許我再次強調,時間可能是一個我們無法奢侈浪費的 commodity(商品)。‘看守者’的行動表明他們已經高度警覺?!彼龔奈餮b內袋里取出一部沒有任何品牌標識的、厚重的黑色手機,遞給他,“用這個聯系我。它是經過特殊加密的衛星電話,比普通移動網絡安全得多。有任何不尋常的跡象,任何你覺得需要討論的事情,立即打電話給我。24小時暢通。”
葉舟接過手機,注意到它比看起來要沉重得多,外殼是冰冷的金屬質感,顯然經過特殊改裝,甚至可能內置了其他功能。
“我還有一件事想問你,”葉舟在特蕾莎修女走向門口時突然開口,“你的戒指——上面那個獨特的符號。非常引人注目。我在《光之書》的幾頁插圖中,以及…在索科爾博士的一些筆記邊緣,都看到過極其相似的圖案。”他小心地避開了體及血跡旁的螺旋。
特蕾莎修女停下腳步,低頭看著自己右手上的戒指,用拇指輕輕轉動了一下那顆深邃的青金石。一瞬間,葉舟似乎捕捉到她眼中閃過一絲極其細微的猶豫,但她抬起頭時,表情已經恢復了完全的平靜。
“這個符號,”她抬起手,讓臺燈的光線落在戒面上,那些精細的刻線仿佛活了過來,“代表著知識與信仰的結合,是‘邏各斯’(Logos)的幾何化呈現。螺旋代表神圣的進化與無限的奧秘,周圍的棱角象征理性的結構與秩序。它是我們使命的視覺提醒:在信仰的指引下追求知識,以知識來鞏固信仰。宗座遺產管理局的許多成員都佩戴它,作為一種…身份的象征和承諾?!彼慕忉屃鲿扯挥姓芾?,幾乎無懈可擊,但葉舟內心深處那根懷疑的弦卻被撥動了。她的回答太完美,太像事先準備好的說辭,那瞬間的猶豫絕非錯覺。
送走特蕾莎修女后,葉舟再次反鎖上門,加上門鏈,背靠著門板深深呼吸,仿佛剛剛經歷了一場無聲的搏斗。他感到自己正被拉入一個比想象中更深、更復雜的謎團,各方勢力——已知的和未知的——都在圍繞著《光之書》這件神秘的遺產進行博弈,而他自己,這個偶然被卷入的符號學家,似乎成了棋盤上一顆突然變得關鍵卻又無比脆弱的棋子。
他拿出特蕾莎修女給的那部沉重的加密手機,與自己普通的智能手機并排放在桌面上。兩者并置,仿佛代表著他面前兩條截然不同卻又都布滿迷霧的道路。他又想起L那幽靈般的警告。誰在說真話?他應該投向哪一方的保護?或者,兩者都不可信?
他決定進行一次小小的測試。他拿起加密手機,摸索著打開它(界面異常簡潔,幾乎只有通話和加密信息功能),給特蕾莎修女發了一條簡短的消息:“謝謝你的來訪和信息。我會謹慎行事,并盡快做出決定?!~”
幾乎就在他按下發送鍵的瞬間,加密手機的屏幕亮起,一條新信息悄無聲息地抵達,發信人顯示為“TS”:“明智的決定。記住,信任無人。甚至包括警方?!猅S”
這條警告的措辭,與其說是關心,不如說是一種近乎偏執的孤立策略,而且與L的信息——“信任無人”——驚人地相似。這非但沒有讓他安心,反而讓他更加困惑和警惕。如果特蕾莎修女警告他不要信任警方,而L警告他不要信任特蕾莎,那他在這座陌生的城市里,還能信任誰?皮拉爾偵探那張嚴肅而專業的臉在他腦海中閃過,但隨即被L和特蕾莎的警告覆蓋。
夜幕徹底降臨布拉格,古城華燈初上,窗外是一片溫暖繁榮的景象,但葉舟坐在昏暗的酒店房間里,卻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立和冰冷徹骨的危機感。他疲憊不堪,太陽穴突突直跳,但卻毫無睡意,神經像繃緊的鋼絲。
他再次打開筆記本電腦,調出《光之書》的高清數字圖像,現在以特蕾莎修女提供的“鑰匙”框架重新審視它們。如果她的部分說法屬實,這些美麗的頁面可能不僅僅是一件學術奇珍,而是某種更大、更危險的拼圖的一塊,一個已經讓人付出生命代價的拼圖的關鍵。
當他放大其中一頁描繪著極其復雜、類似宇宙星圖或微觀神經元結構的幾何設計時,他注意到了一些先前完全忽略的細節。在主要圖案的頁邊空白處,靠近裝訂線的地方,有一系列極其微小、幾乎像是紙張紋理或無意瑕疵的符號。它們排列有序,結構奇特,看起來不像隨機的污損,而更像是一種精心設計的、高度壓縮的編碼信息或坐標標記。葉舟的心跳驟然加速——這會不會就是索科爾匆忙中試圖警告他的關于“第二個”的線索?是不是就是這東西為他引來了殺身之禍?
他全神貫注地俯身屏幕前,試圖分辨那些微小符號的細節,手指無意識地在桌面上描畫它們的形狀。
就在這時,房間里的座機電話突然尖銳地響起,刺耳的鈴聲在這片死寂中如同爆炸般驚人,嚇得他猛地一顫,差點從椅子上跳起來。
電話鈴聲響個不停,固執地回蕩在房間里。會是誰?酒店前臺?皮拉爾偵探?還是…其他什么人?
猶豫了足足十幾秒,在鈴聲即將斷掉的最后一刻,葉舟深吸一口氣,抓起了聽筒。
“喂?”他的聲音因為緊張而有些沙啞。
“葉舟教授?”電話那頭傳來一個男性的聲音,英語帶著明顯的捷克口音,音調略高,語速很快,透著一股緊張不安的情緒,“我是大衛·科瓦奇,我是…我是揚·索科爾博士的研究助理。我們…我們需要見面。我有些東西要給你——是揚在…在他出事前留給我的。他特別囑咐,只能交給你本人?!?/p>
葉舟的警惕性瞬間提到最高:“東西?什么東西?為什么現在才聯系我?警方知道你的存在嗎?”他連珠炮似的發問。
“不!不要告訴警方!”科瓦奇的聲音陡然變得急促甚至驚恐,“電話里說不安全,絕對不安全!揚…他幾天前就預感不對,他把這個交給我,說如果他發生什么事,如果他有任何不測,我一定要想辦法把這個交到你手里,只能給你。他說…他說你可能是唯一能看懂并且…并且能做出正確決定的人。”他的聲音帶著一絲顫抖,不像是偽裝。
他們快速約定一小時后在布拉格最熱鬧、最容易融入人群的地方——老城廣場的天文鐘下見面??仆咂婷枋隽俗约旱耐饷蔡卣鳎焊邆€子,鮮艷的紅發,戴一副黑框眼鏡,會穿一件醒目的墨綠色外套,手里會拿一份《布拉格導覽報》。
掛斷電話后,葉舟的心跳依然很快。這太像陷阱了。一個完美的、利用他好奇心和責任感的誘餌。但…萬一是真的呢?萬一是索科爾拼死留下的重要信息?那個真正的“第二個”的線索?他不能冒這個險錯過。
他決定前往,但必須極其謹慎。他檢查了一下隨身物品,將特蕾莎給的加密手機留在房間(他不想被追蹤),只帶上自己的手機和一點現金。他將《光之書》復刻本和筆記本電腦藏在房間衣柜的夾層里。出門前,他再次透過貓眼仔細觀察了走廊,空無一人。
一小時后,葉舟準時站在老城廣場天文鐘下。這座建于中世紀的機械杰作正在上演每小時一次的“使徒游行”,木偶般的圣像在頂樓的小窗后依次緩緩轉過,下方的死神則拉響鈴鐺。數以百計的游客仰著頭,舉著手機,發出陣陣驚嘆。
葉舟無心觀賞這著名的奇觀,他全身的神經都緊繃著,目光像雷達一樣掃視著密集的人群,尋找著那個符合科瓦奇描述的身影——紅發,高個,綠外套,報紙。他看到了幾個紅發的人,幾個高個子,甚至幾個穿綠外套的,但沒有同時符合所有特征,也沒有人拿《布拉格導覽報》。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天文鐘的表演結束,人群開始逐漸散去,期待中的聯系人并未出現。
一陣失望和被騙的感覺涌上心頭,同時夾雜著一絲慶幸——至少沒有發生更糟的事情。他正準備轉身離開,突然感到一只手非常快速地、輕輕地碰了一下他的手肘,一個冰涼、堅硬的小物件被塞進了他的手掌。
“葉舟教授?”一個聲音幾乎貼著他耳邊低聲急促地說。葉舟猛地轉身,只看到一個迅速低下頭、轉身擠入人群的側影背影。那人與他聽到的描述完全不符——中等個頭,偏瘦,深棕色頭發(絕非紅色),沒有戴眼鏡,穿著一件極其普通的深色夾克(絕非綠色),手里也根本沒有報紙。
那人像水滴融入大海一樣,瞬間就消失在依然熙攘的人群和縱橫交錯的小巷入口處。葉舟甚至沒來得及看清他的臉。
他愣在原地片刻,然后迅速朝著那人消失的方向追了幾步,但眼前只有摩肩接踵的游客和錯綜復雜的古老街巷,那個神秘的送信人早已無影無蹤。
葉舟低下頭,攤開手掌。手心里是一個用普通棕色牛皮紙信封裝著的小小包裹,摸起來里面像是一個扁平的小方塊。信封外面一個字也沒有。
他緊緊攥住信封,立刻離開廣場,繞了幾條路,確認無人跟蹤后,才快速返回酒店房間。
反鎖上門,拉好所有窗簾,他幾乎是沖到了書桌前,用拆信刀小心地劃開信封。里面沒有信紙,只有一張普通的microSD存儲卡,以及一張對折的、從便簽本上撕下的簡單紙條。紙條上用清晰的印刷體英文寫著:“查看之后立即銷毀。他們監視一切。——D”
“D”?大衛(David)?還是別的什么?
葉舟感到自己的手在微微顫抖。他將存儲卡插入筆記本電腦的讀卡器,病毒掃描軟件沒有發出警報。里面只有一個孤零零的視頻文件,文件名是簡單的“Message_01.mp4”。
他點擊了播放。
揚·索科爾的臉瞬間充滿了屏幕。錄制背景似乎是他的辦公室,但光線昏暗,只有臺燈照亮了他的臉。他看起來比葉舟在視頻會議里見到的要蒼老十歲,臉色蒼白,眼袋深重,眼神中充滿了難以掩飾的焦慮和恐懼,額頭上布滿細密的汗珠。他的呼吸有些急促,不時緊張地瞟向鏡頭之外,仿佛害怕被人發現。
“葉舟教授,如果你看到這個,說明最壞的情況已經發生,”索科爾開始說,聲音低沉、急促,帶著明顯的捷克口音,但每一個詞都咬得異常清晰,仿佛在用最后的力量交代遺言,“我沒有太多時間,所以請仔細聽,不要打斷?!?/p>
“《光之書》…它遠不是我們最初認為的、一份簡單的牛頓時代的神秘學文獻。它不僅僅是一份文獻,葉教授。我現在相信,它是一種…地圖,或者更準確地說,是一種操作指南,指向某個特定的地點,或者…某種特定的狀態,某種超越我們當前物理理解的東西。我認為艾薩克·牛頓生前可能見過,或者至少知道類似文獻的存在,這正是他晚年如此癡迷于尋找‘哲學家的石頭’和‘原初智慧’的真正原因!他追求的不是點石成金,而是…而是這個!”他的手指神經質地敲打著桌面。
索科爾深吸一口氣,湊近鏡頭,聲音壓得更低,充滿了更深的恐懼:“但更令人不安的是,我最近發現,宗座遺產管理局——特別是特蕾莎修女和她背后的派系——對《光之書》的興趣,遠遠超出了單純的學術研究或文化遺產保護的范疇!他們狂熱地相信,《光之書》是傳說中‘永恒之鑰’的一個關鍵組成部分,甚至可能就是其中一把‘鑰匙’,聲稱它蘊含著能夠賦予持有者難以想象的巨大力量或終極知識。”
“我設法接觸到一些被加密的內部通信片段,”索科爾的嘴唇在顫抖,“我發現證據表明,特蕾莎·倫巴第(Teresa Lombardi)——那個自稱特蕾莎修女的女人——她并不完全隸屬于宗座遺產管理局的主流溫和主義者!她是一個內部激進分裂派系的核心成員,這個派系自稱‘真知之子’(Filii Gnoseos)。他們相信,不應該只是被動地保護這些‘鑰匙’,而應該主動地尋找、收集并使用它們的力量,來‘引導’甚至‘塑造’人類未來的發展進程,建立一個由他們定義的‘新秩序’!他們認為這是神圣的使命,目的是證明手段的正當性!”
視頻中的索科爾看起來幾乎要崩潰了,他用手帕擦著額頭的汗:“這就是為什么我如此急切地需要引入一個像你這樣的外部專家,葉教授。我需要一個真正獨立、沒有預先立場、不會被梵蒂岡內部政治和神秘信仰影響判斷的人,來幫我驗證我的發現,理解這手稿的真正含義!但我現在害怕…我害怕他們可能已經察覺到了我的懷疑和我的…私下調查?!?/p>
他再次湊近攝像頭,臉在屏幕上放大,眼睛里充滿了血絲和 raw terror(原始的恐懼),聲音幾乎變成嘶啞的耳語:“小心特蕾莎修女,教授。千萬小心!她和她所屬的派系,與那些‘看守者’一樣危險,甚至可能更甚!因為他們認為自己是在執行上帝的意志,他們相信自己擁有使用這種力量的資格和權利!為了這個目標,他們什么都做得出來!什么都做得出來!”
視頻到這里戛然而止,屏幕瞬間變黑,只剩下葉舟自己蒼白震驚的臉映在黑色的液晶屏上。
葉舟坐在黑暗中,一動不動,只覺得全身的血液都仿佛凝固了,心臟在胸腔里狂跳得像要炸開。索科爾的警告是如此的急切、恐懼和真實,與L的信息驚人地一致,但卻提供了更多可怕的細節!
現在,他面對著兩份相互沖突的“權威”警告——特蕾莎修女警告他不要信任任何人,包括警方;而索科爾用生命發出的最后警告,則告訴他特蕾莎修女和她背后的激進派系才是真正的危險!
他愣了幾分鐘,然后猛地行動起來。他迅速按照指示,將視頻文件徹底刪除,又使用了文件粉碎工具覆蓋。然后,他拿起那張microSD卡,走到衛生間,用打火機將其燒熔,直到它扭曲變形,發出刺鼻的塑料燒焦味,再將殘骸丟入馬桶沖走。最后,他將信封和紙條也燒成灰燼,處理掉所有痕跡。
做完這一切,他感到一陣虛脫,靠在冰冷的瓷磚墻上。信息量太大,太具顛覆性。他走到窗前,再次微微拉開窗簾一角,俯瞰著下面燈光璀璨、看似平靜的布拉格街道。他的目光下意識地搜索著對面建筑的陰影。
就在那一瞬間,他似乎看到對面屋頂上一個高大的人影迅速縮回陰影之中,動作快得幾乎像是錯覺。是那個之前兩次見過的、穿著深色外套的高大身影嗎?還是特蕾莎修女派來監視他的人?或者是“看守者”?亦或僅僅是他過度緊張的神經產生的幻覺?
葉舟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孤立無援和危險四伏。他似乎被夾在多個看不見的巨大勢力之間——可能是兇殘的“看守者”、有著自己激進議程的梵蒂岡內部派系、以及這個神秘莫測、目的不明的L。每一方都聲稱掌握真相,每一方都可能只掌握了部分碎片,或者更可怕的是,都在試圖巧妙地操縱他,讓他成為實現自己未知目的的工具。
他看向桌上那部特蕾莎修女給的加密手機,強烈地沖動想要拿起來,打電話質問她關于索科爾的指控,質問她的真實身份和目的。但最終,他克制住了這股沖動。在無法確定誰能信任的情況下,最安全的做法就是暫時誰也不信任,包括那個送來存儲卡的、身份不明的“科瓦奇”。
葉舟從隱藏處取出那份《光之書》的復刻本,將其緩緩在桌面上鋪開。臺燈下,那些奇異、精妙、仿佛蘊含著無盡能量的符號和圖案,此刻散發出一種全新的、令人心悸的不祥光芒。它們不再是誘人的學術謎題,而是變成了一個致命秘密的碎片,一個已經讓一個人付出生命代價、可能將更多人拖入深淵的詛咒之物。
當他用手指極其輕柔地撫過那些凹凸不平的、仿佛有生命般微微搏動的印痕時,葉舟在心中暗暗發下誓言。他發誓要找出索科爾被殺的真相,要揭開圍繞《光之書》的所有迷霧和謊言,并完成他開始的這項工作——無論這背后隱藏著多么古老、多么強大、多么危險的力量。
在樓下燈火闌珊的街道上,在布拉格古老屋頂投下的無邊陰影之中,一場無聲的、跨越了數個世紀的戰爭正在激烈地進行。而葉舟,這位對此一無所知、毫無準備的哈佛符號學家,已經在不知不覺間,被推入了這場戰爭的最中心漩渦。
他不知道的是,就在遠處街道停著一輛不起眼的黑色斯柯達轎車里,特蕾莎修女正通過一支高性能的望遠鏡,清晰地觀察著他酒店窗戶上映出的剪影。她對著衣領上隱藏的微型麥克風,用一種冷靜得不帶絲毫感情的音調低聲說道:
“目標已經接觸并收到了‘信使’傳遞的信息。是的,我相信內容就是索科爾藏起來的那張存儲卡。需要我立即采取行動介入嗎?目標現在的情緒似乎很不穩定?!?/p>
耳機中傳來一陣模糊而扭曲的電子音回應,似乎給出了否定的指令。
她沉默了幾秒,然后點點頭,灰色的眼睛在黑暗中閃爍著冰冷的光澤:“理解。繼續監視,等待下一步指令。但是,”她罕見地停頓了一下,聲音里滲入一絲極其細微的波動,“如果‘看守者’先動手,或者我們失去對手稿的控制…”
她沒有說完這句話,只是繼續透過望遠鏡,凝視著那個在酒店窗戶后孤獨沉思的身影,眼中閃過一絲極其復雜難辨的情緒——或許是遺憾,或許是算計,或許只是一種冰冷的、非人的專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