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了。
安合縣第一中學的食堂里,彌漫著一股濃郁的米粥香氣。
濃稠的白粥在巨大的鐵桶里翻滾著,蒸騰起的熱氣,模糊了每一個幸存者布滿血絲的雙眼。
廣播帶來的希望是精神上的。
而這一碗熱粥,則是將希望,實實在在的捧在了手里。
一個頭發花白的老太太,用顫抖的手接過一碗粥,只喝了一口,渾濁的眼淚就再也止不住,順著臉上的皺紋滾滾而下。
她身旁,是同樣端著碗,哭得泣不成聲的兒子和兒媳。
沒人嘲笑他們。
因為整個食堂,都回蕩著這種劫后余生的嗚咽。
人們互相扶著,默默的喝著粥,把那股溫熱咽進肚子里。
活著。
他們真的活下來了。
就在這時,一個尖銳的女聲突然響起。
“就給我們吃這個?”
聲音不大,但內容太扎眼,所有人都看了過去
一個妝容精致的年輕女人站在打飯臺前,身上的名牌外套就算在逃難時也干干凈凈。
“白粥?連咸菜都沒有?”
她身邊的父母臉色煞白,拼命拉著她的胳膊,想讓她閉嘴。
“小雅,別鬧了!有口吃的就不錯了!”
“什么叫不錯了?”
女人一把甩開父親的手,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令人匪夷所思的傲慢。
“我都說了不想來,你們偏要帶我來。”
“來了就吃這些,還不如死在家里!”
“我要喝手磨咖啡!要烤面包!還有煎蛋!你們這里沒有嗎?我以前每天早上……”
打飯的士兵皺起了眉,但還是耐著性子解釋:“這位同志,現在是特殊時期,所有物資統一調配……”
“我管你什么時期!”女人尖叫起來,“你現在讓我跟這群……這群下頭男一起排隊吃豬食?憑什么!”
下頭男。
豬食。
這兩個詞一出來,食堂里瞬間安靜了。
所有人的動作都停了下來,一雙雙布滿血絲的眼睛,齊刷刷的轉向那個女人。
那眼神里,有錯愕,有憤怒,更多的,但更多的是一種冰冷。
女人的父母已經快要嚇癱了,他們能感覺到周圍空氣的溫度正在急劇下降。
“對不起,對不起!我女兒她……她嚇壞了,胡言亂語……”
“誰胡言亂語了!”女人還在尖叫,根本沒意識到自己惹了多大的麻煩,“我說的都是事實!”
她話音未落。
人群中,一個身材壯碩、眼眶通紅的漢子,身體開始劇烈顫抖。
“你再說一遍?”
漢子的聲音很沙啞。
女人被他那要吃人的眼神嚇得后退了一步,但骨子里的傲慢讓她立刻挺起了胸膛,尖著嗓子喊:“我說錯了嗎!一群廢物!災難來了就知道哭!肯定是因為你們這群男人,世界才會變成這個鬼樣子的!”
這話,徹底點燃了所有人的怒火。
“我**!”
漢子一聲怒吼,像一頭被激怒的公牛,猛的從人群中沖了出來。
維持秩序的士兵甚至來不及做出反應。
壯漢一步跨到女人面前,沒有說一個字,用盡全身力氣,狠狠一巴掌扇在了她那張畫著精致妝容的臉上。
啪!
一聲清脆到極點的耳光聲,響徹整個食堂。
女人被這一巴掌直接扇飛了出去,在地上滾了兩圈,半邊臉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高高腫起,嘴角滲出了血絲。
她懵了,難以置信的捂著自己的臉。
“你……你敢打我?!”
“打的就是你這種不知死活的臭婊子!”
漢子紅著眼,還要再沖上去。
人群的憤怒被徹底點燃。
“打得好!”
“臭婊子!都他媽什么時候了,還在這挑三揀四!”
“跟她廢什么話!拖出去喂怪物!”
壓抑了一晚上的恐懼和憤怒,在這一刻找到了宣泄口,整個食堂的秩序,在崩潰的邊緣搖搖欲墜。
就在這時。
“肅靜!”
一聲冰冷的呵斥傳來。
一隊穿著藍色執勤服、手臂上戴著“治安”袖標的戰士,手持防暴盾牌和警棍沖了進來,強行將騷動的人群隔開。
緊隨其后的,是幾名穿著干部服、戴著紅袖章的行政管理部人員。
騷亂的人群,在這股絕對的力量面前,下意識的安靜了下來。
戰士并沒有去拉架,他們只是將動手的壯漢和倒地的女人,強行分控在兩個區域。
一名戰士,面無表情的走到那名還在地上哭嚎的女人面前。
所有人的視線都聚焦在他身上。
戰士沒有去扶那個女人,甚至沒有低頭看她一眼。
他從懷里掏出一本小冊子,當著所有人的面,高聲宣讀。
“根據《安合縣戰時緊急狀態第一號紀律》!”
“第一條:所有幸存者,必須無條件服從應急指揮部統一管理與物資調配!”
“第二條:所有幸存者,必須嚴格遵守避難點管理條例,服從管理人員指揮!”
“第三條:嚴禁任何形式的挑釁、斗毆、煽動對立、破壞內部團結、破壞公共秩序行為!”
他的聲音在食堂里回響。
“違反以上條例者,指揮部授權治安內務部,可采取包括但不限于強制拘留、削減物資配給、強制勞動等一切必要措施!”
“情節嚴重,對秩序造成重大破壞者……”
尉官頓了一下,抬起眼,冷漠的目光掃過全場。
“可就地控制!情節嚴重者,以煽動叛亂罪論處!”
這一下,所有人都被鎮住了。
戰士合上冊子,這才低頭看著地上那個已經嚇得停止哭嚎的女人。
“念你初犯,僅作口頭警告。”
“你的三日食物配給,減半。”
“再有下次……”
他的聲音變得愈發冰冷。
“將以煽動叛亂罪論處,就地格殺!”
最后四個字,擲地有聲。
女人渾身一顫,兩眼一翻,竟直接嚇暈了過去。
沒有人同情她。
所有人的心中,只剩下一種對新秩序的敬畏。
時代,真的變了。
那個可以撒潑打滾、可以用輿論綁架一切的舊時代,隨著昨夜的黑暗一同死去了。
建立起絕對的威嚴后,一名行政部的干部才走上前來,清了清嗓子。
“各位同胞,安靜一下。”
他的聲音溫和了許多。
“指揮部知道大家心里苦,也知道大家心里怕。但是,光怕是沒用的。”
他指向窗外。
“怪物還在城里。我們不把它們清理干凈,這里就不是家,只是一個大一點的籠子!”
“所以總指揮決定,啟動火炬計劃!我們要把城里大部分的怪物,都引到古城去,一把火燒光!”
“但是光靠我們幾百個士兵,人手遠遠不夠!清理防火隔離帶,運輸物資,都需要人手!”
“現在我代表行政管理部,正式向所有幸存者,招募志愿者!”
“這不是強制的,全憑自愿!”
“我向大家承諾,所有參與行動的志愿者,你們的家人,都會被安排到最安全的區域!”
“我們,絕不會讓英雄在前方流血,還讓英雄的家人在后方流淚!”
干部頓了頓。
“當然,還有我們政府所有非戰斗崗位的干部,比如說我,也都會和你們一起干!”
話音落下,食堂里陷入了一片死寂。
志愿者?
那意味著要走出這棟安全的教學樓,要去直面那些吃人的怪物!
人群中出現了騷動,許多人下意識的向后退縮,臉上寫滿了恐懼和猶豫。
氣氛,一度陷入了僵持。
就在這時。
一個身影,從人群中,走了出來。
那是一個中年男人,左邊的袖管空蕩蕩的。
他是名退伍老兵,因為殘疾,未能加入李健的戰斗部隊。
他走到那名干部面前,用僅剩的右手,行了一個無比標準的軍禮。
“報告首長!”
他的聲音,洪亮而堅定。
“老兵張衛國,請求歸隊!”
這個動作,像一顆投入死水中的石子。
緊接著,第二個聲音在人群中響起。
一個皮膚黝黑、身材粗壯的男人,把手里的粥碗往地上一放,大步走了出來。
他是個建筑工地的包工頭,叫馬東。
他扯著嗓子,用一種粗獷卻極具感染力的聲音吼道:
“怕個球!”
“待在這里是等死,出去跟那群狗日的干,那才叫求活!”
“老子會開挖掘機,會砌墻!總比那些只會躲在娘們身后的軟蛋強!”
“政府和部隊都他媽的在為我們玩命了,我們還縮在后面,算個什么東西!”
“我馬東,算一個!有沒有帶種的,跟我一起上!”
這番粗俗卻充滿了力量的話,徹底點燃了在場所有普通勞動者的血性。
“說得對!干他娘的!”
“算我一個!我以前是開推土機的!”
“還有我!我是電焊工!”
“老子力氣大!搬東西算我一個!”
人群,沸騰了。
剛才還在退縮的男人們,此刻雙眼通紅,一個接一個的從人群里擠了出來。
他們或許害怕,但他們更怕像個懦夫一樣,躲在后面,靠別人的流血來茍活。
負責登記的桌子前,瞬間排起了一條長龍。
行政干部看著眼前這沸騰的景象,眼眶微微發紅。
他一邊維持著秩序,一邊不動聲色的對自己身后的文員,比了一個隱蔽的手勢。
那名文員心領神會,悄悄打開了另一個記錄本。
本子上,張衛國、馬東的名字,被第一個寫了上去。
后面,詳細標注著他們的特長,以及剛才的表現。
一個未來的人才庫,正在這滾滾的人民洪流中,悄然建立。
半小時后。
安合縣第一中學的操場上,引擎的轟鳴聲響徹云霄。
一排軍用卡車,整裝待發。
剛剛報名的一百多名志愿者,已經集結完畢。
教學樓的窗戶后面,擠滿了他們的家人。
沒有哭喊,沒有道別。
只有一道道沉默的、飽含著擔憂與驕傲的注視。
志愿者們在家人的注視下,沉默的上了卡車。
馬東站在第一輛車的車斗里,回頭看了一眼那棟教學樓,然后咧開嘴,露出一口被煙熏黃的牙齒,對著某個窗口,用力的揮了揮手。
車隊迎著灰蒙蒙的晨光,駛向了那座危機四伏的城市。
風蕭蕭兮,易水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