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場伐木靠近山里,而在山下的位置,已經形成了一個小村莊,這里大部分都是林場工人所居住的地方。
車輪碾過坑洼不平、凍得硬邦邦的土路,發出“咯噔咯噔”的聲響,揚起些微塵煙。
陳冬河瞇著眼,頂著干冷刺骨的北風,遠遠就望見了那個依偎在蒼翠山林腳下的小村莊輪廓——林場村。
低矮的土坯房和磚房混雜,煙囪里冒著或濃或淡的炊煙,在灰蒙蒙的天空下顯得有些寂寥。
他把那輛半舊的二八自行車往村口那棵歪脖老柳樹下一靠,車把上的冰碴子碰得叮當響。
連鎖也沒上,徑自走向村里唯一還算有點人氣兒的小集市。
空氣中彌漫著炒貨的焦香,劣質煙草的嗆味和牲口糞便混雜的塵土味兒。
是典型的林區村落氣息,嘈雜而帶著生活的粗糲。
一個推著吱呀作響,車軸缺油的雙輪木車的老大爺,正佝僂著腰整理籮筐。
車上半麻袋的葵花籽、半麻袋帶殼花生,還有一小堆山里采來,凍得發硬的野山丁子,紅彤彤的像凝固的血珠。
“大爺,勞您駕,三兩瓜子,半斤花生,撿那香脆的稱啊!”
陳冬河湊過去,聲音不高不低,臉上掛著鄉里年輕人帶點拘謹又懂事的笑,搓著手哈著氣。
老大爺抬眼,渾濁的眼睛掃了他一下,扯起麻袋一角往里抓,動作是經年累月練出的利索:“中,管夠新鮮!”
三兩瓜子,半斤花生,秤桿子高高的,用舊報紙麻利地裹成兩個三角包。
“一共八毛。”
陳冬河遞過一塊錢,等找零的工夫,身子往前傾了傾,自然地靠近些,壓低聲音問:
“大爺,跟您打聽個事兒?聽說昨個兒運輸隊里出事兒了?有人被開了瓢兒?”
他用了個更嚴重的詞試探,眼神帶著恰到好處的好奇。
老大爺捏著兩張毛票的手頓了頓,抬眼仔細打量他,布滿皺紋的臉上露出驚訝:
“嚯!這事兒傳得夠快?昨天晌午才砸的鍋,今兒外鄉人就門兒清了?!”
語氣里帶著對消息傳播速度的意外,又透著點“你消息挺靈通”的意味。
陳冬河臉上的笑容更懇切了幾分,帶著點“自己人”的通氣勁兒:
“嗨,我家里有長輩在林場里頭呢,聽說了點兒風。這不,專程來跑一趟。”
他搓了搓手,恰到好處地露出一點“想鉆營又謹慎”的神情,活脫脫一個為家中長輩前途奔走的晚輩。
“主要我那長輩吧,不在運輸隊那塊,摸不準具體路數,就讓我先來探探口風,真要人開了……咱也好找門路走動走動不是?”
老大爺一聽是“自己人”打聽,正好心頭憋著火氣沒處撒,左右看了看沒啥旁人注意這邊,一把扯過旁邊的小馬扎塞給陳冬河:
“坐下說,坐下說!”
他自己扶著木車轅子,壓低嗓門,竹筒倒豆子般開始了。
“……那林愛軍,忒不是個東西!”
老大爺唾沫星子差點噴出來,枯瘦的手指點著地面,仿佛那就是林愛軍的臉。
“我兒子就在里頭跑車!老陳家?那是倒了血霉才攤上他!”
老大爺的聲音帶著壓抑的憤懣,講述著一件陳冬河自以為早已模糊,此刻卻在對方唾沫橫飛的敘述中驟然清晰,并尖銳刺痛起來的往事——
那場導致父親陳大山右腿殘疾,并且丟了工作的車禍。
上輩子他聽過原因。
可那時他已離鄉闖蕩,隔著千山萬水,只知皮毛。
不曾想,這輩子還沒等他有動作,那混蛋林愛軍竟又向他三叔陳老三下了手!
而眼下他才真正明白,原來這些年,三叔在運輸隊一直是那林愛軍的眼中釘、肉中刺,小鞋就沒斷過!
這次更是差點要命!
原來那林愛軍竟又使出了同樣的陰招,分派給三叔一輛剎車系統有問題的破車。
三叔憑著多年開車的經驗,一聽那踩下去發飄的異響,一試那軟綿綿的腳感就察覺不對,強烈要求更換關鍵配件。
可那林愛軍,不知從哪里指使了維修隊的敗類作偽證,硬是說配件狀態良好,是三叔“瞎咋呼”、“技術不行找借口”。
三叔被幾個“專業”的一忽悠,加上林愛軍拍桌子瞪眼的官威壓迫,心里也泛起了嘀咕,想著也許真是自己多疑了?
或者……
忍一忍?
結果呢?
車行到半路,山道上正拐著要命的胳膊肘彎,剎車徹底崩了。
那鐵疙瘩像匹脫韁的瘋馬直沖著懸崖就躥!
車上拉的可都是沉重的原木!
要不是三叔臨危不亂,玩命踩死離合器,死死把住方向盤,硬是靠著坡上幾棵碗口粗,根系頑強的小樹和車身的劇烈摩擦把車別停,此刻早已沖下山崖粉身碎骨!
當時車廂板都刮得火星子直冒。
整個車隊的人都嚇傻了,臉白得像紙,腿肚子轉筋,都瞧得真真兒的。
可那林愛軍仗著淫威,硬是把事情壓了下去!
堵著運輸隊大辦公室的門就罵,唾沫橫飛:“誰他媽敢給老子捅出去,這個月工錢就別想領了!”
“你們哪個試試?老子上面有人!最多背個小處分下來,但你們這些出頭鳥……”
他的手指狠狠戳著噤若寒蟬的人群,最后像毒蛇般落到臉色煞白,后怕不已的三叔鼻尖上。
“哼!以后在這林場運輸隊,老子讓他吃不了兜著走!陳老三,你個蠢豬腦子!差點害死全隊!”
這囂張跋扈、惡毒至極的言語,就這么**裸地甩了出來,砸在每個運輸隊工人臉上。
而那林愛軍,他當年不過是個鉆車底擰螺絲的維修工!
鬼曉得走了哪路野狐禪的門道,硬是爬上了大隊長的位置。
老大爺越說越氣,額頭青筋都凸了起來,枯瘦的手指關節捏得發白:
“這狗日的林愛軍,特娘的簡直是吸血的螞蟥!我兒子今年過年不過是送禮晚了三天……”
“就這!年后上班,姓林的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派活專揀那路況最差的、拉貨最沉的!這狗日的……心黑透了!”
他啐了一口,仿佛要把晦氣吐掉。
陳冬河的眼睛瞇成了一條縫,寒光在眼底深處一閃而逝,面上卻露出一副恍然大悟兼后怕的表情,適時地遞上一支煙:
“哎喲我的大爺!聽您這么一說,我這汗毛都豎起來了!這哪是周扒皮?簡直是閻王爺座下的催命小鬼!還進運輸隊?我這小命怕不夠他捏的!”
他連連搖頭擺手,一副避之不及的樣子,把“后生晚輩被嚇到”的模樣演得十足。
老大爺深有同感地拍了下大腿,接過煙點上,狠狠吸了一口,煙霧從鼻孔噴出:“那可不!離他遠點好!”
“大爺,他這么胡作非為,就沒人聯名去告他?一個隊可是幾十號人。”
“大家伙兒一起告到林業隊去,就算他有點關系,也扛不住吧?眾怒難犯啊!”
陳冬河話鋒一轉,帶著點疑惑和試探,像是為老大爺鳴不平,眼神里帶著慫恿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