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旁的王秀梅更是瞬間臉色煞白,下意識就想轉身沖回里屋,把那位此刻正窩在軟草堆里酣睡的大仙藏起來。
陳大山眼疾手快,一把死死拽住老伴的袖子,自己則急促地踮起腳尖朝兒子耳邊低吼,聲音里帶著豁出命去的決絕:
“冬河!聽爹的!聽爹一句!一會兒他們要真敢進來翻騰搜檢,你就咬死了說那大仙是爹偷摸藏在被窩底下,自個兒悄悄養的,跟你小子沒半點干系!”
“記死了!打死也不能改口!爹一個老不死的農民,沒啥打緊的罪名!所有事爹一個人扛,你小子敢犯一根筋試試!”
他那布滿皺紋的手死死攥住兒子結實的胳膊,眼神里全是老牛護犢般的拼命。
陳冬河心頭猛地一酸,緊接著被一股滾燙的熱流瞬間填滿。
這就是爹啊!
甭管多大的禍事,哪怕天塌下來,他老人家第一個念頭都是張開那不算寬闊的肩膀,死死擋在兒子前頭!
他手掌用力反握了一下老爹那只同樣粗糙的手,定了定神,聲音沉穩下來:
“爹,莫慌!沒事兒!咱家一沒作奸,二沒犯科,公社還能平地起浪扣屎盆子?”
“再說了,這都啥年月了?早年那套整人的把戲早就收攤了!我去開門,你們二老甭吭聲,看我的。”
他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令人安心的力量。
說完,他不等爹娘再言語,大步流星穿過院子,伸手“嘩啦”一下拉開了沉重的院門。
陳大山和王秀梅心急如焚,卻又無法阻攔,只得亦步亦趨地跟在后頭,心懸到了嗓子眼。
大門洞開。
富態橫生的劉主任像一堵肉墻似的杵在門外,油亮的腦門上似乎還帶著汗意。
后面烏泱泱跟著七八個身著洗得泛白的舊軍裝,腰桿筆挺,腰后別著磨損手槍皮套的民兵。
一個個繃著臉,氣勢洶洶,但卻沒有一個擅自跨進門檻。
“哎喲!冬河!找得就是你小子!”
劉主任一見陳冬河,那胖臉上瞬間擠出大大的笑容,之前那點焦躁緊張似乎被抹平了不少,仿佛見了救星。
陳冬河眼角余光飛快掃過那些民兵腰間的家伙什,心里念頭急轉,面上卻不露分毫,開門見山:“劉主任,您這陣仗……是找我爹還是找我?有啥吩咐您盡管開口。”
他語氣不卑不亢,身子有意無意地擋在爹娘前面。
劉主任搓著厚實的手掌,笑容熱情得近乎諂媚:“找你!就找你!嗨!攤上點棘手的小麻煩,得仰仗你冬河兄弟搭把手啦!”
“你也知道,這年根底下,肉食緊俏得要命!各村各隊的任務豬早交得底兒朝天了,肉聯廠那邊更是連根豬毛都搶不到!”
“這不巧了嘛,明兒個縣里下來工作組,指明要在咱公社搞接待。”
“好家伙!光指著那點蘿卜白菜葉子對付,像話嗎?!那山珍野味,更得有能上得了臺面的硬貨才成啊!”
“可咱們這深山老林里的寶貝疙瘩,不是誰想去拿就能拿出來的!”
“這要連個像樣的野味都端不上桌,不光工作組覺著咱不把他們放在眼里,咱鄉里這張老臉,可也摔得稀碎啊!”
他拍著大腿,訴苦訴得情真意切。
陳冬河這時候也大概聽明白了。
只是不知道,這究竟是奔著昨天那頭打死的猛虎來的,還是想讓他再進山獵些稀罕貨?
看來昨天那死老虎的消息,傳得比預想還快。
他面上恰到好處地露出惋惜,苦笑著連連搖頭:“哎喲!劉主任!您這一趟可真是不趕巧!要是昨兒個您肯移駕,那整頭虎,皮也好,肉也好,骨頭架子也好,您愛要多少就割多少!”
“可我尋思著那玩意兒捂在手里愛臭膛,昨兒半夜就著急忙慌緊著賣給奎爺了。”
“要不……您受累去奎爺那頭瞅瞅?興許他那兒還能勻出點啥寶貝來?”
“賣……賣給老奎那個倒騰爺了?!”劉主任臉上的笑容像被凍住了一樣,眼中的期盼瞬間黯淡下去。
他連連拍打著自己的大腿,懊惱地嘆氣:“唉呀!晚了一步!晚了一步啊!老奎那路子比地老鼠還野,城里多少高門大戶盯著這點稀罕玩意兒?這會兒再去,怕是連點肉星子都聞不著嘍!”
他重重嘆了口氣,臉上擠出幾分窘迫和近乎哀求的神色,胖乎乎的身子往前急切地湊了湊,放低了聲音商量著:“冬河啊,你看這樣行不行?今兒個……能不能再辛苦你老弟跑一趟大山?”
“不拘大小!山雞、野兔、狍子都成!實在點子旺,能踅摸個大的野豬野羊啥的更好!這錢!上頭都批了!”
他猛地從內懷衣袋里掏出厚厚一沓簇新的十元大團結,“啪”地一聲重重拍在陳冬河的手心里,塞得死死的:
“瞧好了!一百塊整!算是個定金!等打到野物,多退少補!老弟,你看……成不成?老哥這張臉,就掛你這兒了!”
那眼神里的急切和托付的重量,沉甸甸的,帶著不容拒絕的懇求。
陳冬河心頭飛快掂量了一番。
先前一閃而過的“禍事臨門”的擔憂大概是自己想岔了路子。
但這世道,人心叵測,防人之心萬萬不可松懈,謹慎些總歸沒錯。
他臉上立刻堆起爽快實在的笑容,麻溜兒地把那十張還帶著體溫和油墨味的嶄新大團結揣進自己貼身的棉襖里兜里:
“成!劉主任您都把話說到這份上,把俺當兄弟,這忙我陳冬河不幫,那還算個人嗎?”
“您且等著!我這就收拾家伙什進山!不用等到天黑,保管把東西給您穩妥妥地送到鄉里!”
劉主任臉上的褶子頓時像灌了湯包一樣舒展開,激動得直拍陳冬河結實的胳膊:“好!好兄弟!夠義氣!你這可是救了哥哥我的大圍了!謝謝!太謝謝老弟了!”
他如釋重負,感覺腰桿都挺直了幾分。
就在劉主任長出一口氣,身心輕松地轉身準備招呼民兵離開的剎那——
陳冬河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緊要事,“哎”了一聲叫住他,臉上恰到好處地露出一副懊惱又憋屈的神情:
“對了,劉主任!還有個事兒,憋在我肚子里好些天了,不吐不快!正好您在這兒,得跟您匯報匯報,不然我這心里頭堵得慌!”
他眉頭擰起,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