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寫字?”
陳冬河像是完全沒預料到這個要求,錯愕地眨了眨眼,隨即臉上浮起那種鄉下孩子常見的靦腆和不好意思,下意識地撓了撓后腦勺。
“寫是能寫……就是……我這手字實在拿不出手,歪七扭八的,您可別笑話。”
“我就念了兩年半初中,成天不是摸魚就是上樹掏鳥窩,捏鋤頭把子的時間長過拿筆桿子。”
“這字寫得……跟雞爪子撓過似的,見不得人。”
他說得實實在在,語氣里透著自嘲的坦誠和不登大雅之堂的尷尬。
“沒事,寫出來,認得清就行。”
王凱旋的表情又緩和了一分,那雙閱人無數的眼睛盯著陳冬河握筆的手勢。
“就寫……寫寫他們老李家那幾位,把你知道的名字都寫上。”
“寫誰?”
陳冬河拿起那支沉甸甸的鋼筆,笨拙地擰開筆帽,小心翼翼地模樣像是捧著一件稀世珍寶,生怕磕了碰了。
“李金寶,李金財,還有他兒子李二狗。”王凱旋的語速不快,但每個字都清晰,“還有你知道的,他們家那幾個能說得上話、有點名頭的親戚,只要是你曉得的,都寫下來。”
他頓了一下,補充道:“名字寫三遍。想到哪個寫哪個,寫得快一些。”
“成!聽您的!”陳冬河應得爽快,不再多問。
只見他立刻低下頭,弓起背,用那種近乎握鋤頭的姿勢攥緊了鋼筆,在那薄薄的信箋紙上急急地劃拉起來。
王凱旋就坐在對面,身子微微前傾,目光像聚光燈一樣追隨著那金黃色的鋼筆尖在粗糙的紙面上移動。
陳冬河的動作確實不算慢,但那寫出來的字形……王凱旋看著,眉頭不由得又往一起擠了擠。
“李金寶”三個字寫得歪歪扭扭,像醉漢走道,大小錯落。
“李金財”三個字更是擠作一團,筆畫像是一群打架扭成一團的螃蟹。
“財”字那一撇用力過猛,幾乎要穿透紙背飛到天邊去。
“李二狗”算是最周正的,但也只是相對而言。
橫是橫了豎是豎了,只是那骨架歪斜,透著股生澀的潦草。
后面緊跟著寫的幾個親戚名字,更是如同群魔亂舞,龍飛鳳舞得幾乎要跳出紙面。
王凱旋看著這張布滿“墨寶”的信箋,嘴角不自覺地狠狠抽搐了一下。
就……就這?
說蜘蛛爬、螃蟹打架那都是客氣!
這筆力簡直像跟這張紙有仇,恨不得把每個字都砸穿個窟窿!
但念頭隨即一轉,想到手頭關于眼前這后生的零星檔案——
初中肄業,沒讀完就跑回來刨地了。
隔三差五因為些田埂高低、水渠寬窄的小事跟人紅臉爭執。
平日里摸爬滾打都在山頭地里、在跟野物的周旋中。
這樣的后生,能提筆寫出多工整的字?
眼前這鬼畫符,不正是一個鄉下年輕力盛,沒念過多少書的半大小子的“真跡”么?
在這窮鄉僻壤,會寫自己的名字已經是樁本事,這程度不算稀奇。
王凱旋心里那根繃得死緊的弦,隨著紙上這“驚天地泣鬼神”的筆畫,終于慢慢松弛了下來。
筆跡這東西,尤其是這種快筆、毫無章法、力透紙背的野路子寫法,根本做不了假。
刻意的模仿偽裝,決計弄不出這股渾然天成的笨拙潑辣勁兒。
王凱旋在心里暗暗長嘆一聲。
看來昨夜那踏月無痕,藏影無蹤的神秘人物,另有其人了。
這整件事,蒙上了一層更加詭譎難測的陰影。
他不動聲色地將那張飽受蹂躪的信紙從桌子上收起來,連同那支英雄鋼筆一起揣回內袋。
再抬眼看向陳冬河時,目光里的審視少了許多,轉而帶著一種重新打量的觀察。
此刻的陳冬河,二十歲的年紀擺在那里,臉上帶著年輕人該有的清澈懵懂和純粹的好奇。
這與那紙條上透出的老辣沉穩,帶著一絲洞悉世事的冷冽,簡直是判若云泥。
陳冬河像是剛緩過神,搓了搓握筆握得發麻的手指,臉上適時堆起那種鄉下后生打聽閑事的直白和一點好奇。
“王叔,聽您剛才話里話外那意思……是老李家那邊捅出簍子來了?都鬧到縣里驚動您了?對了,您是……林業隊的領導吧?”
他像是想起什么,一拍大腿,帶著點訴說的意味。
“嘿,您還別說,前些日子老李家還真來過找我呢!那會兒也是神神秘秘的,想讓我去幫他們打狼?還肯出足足一百塊!”
“我當時心里就犯嘀咕,李金財他爹李金寶可是咱們村出了名的大錢串子,摳門摳到骨頭縫里的主兒!咋可能出手這么闊氣?”
“該不會是憋著啥壞水,想把我誆到沒人的山坳里,偷偷給我背后來上一發吧?”
他說得形象,還下意識地摸了摸后背。
像是突然想起來正事,陳冬河眼珠子靈活地一轉,語氣帶上點不好意思的討好試探,撓著頭嘿嘿一笑。
“對了,王叔……要是……要是你們林業隊真要去清狼?能不能……帶上我一個?”
“家里情況您也知道,窮得叮當響,眼瞅著開春還得掏錢操辦婚事……急等著用錢!”
“我要是能跟著隊里進山打狼,總能貼補點兒家用不是?”
“您放心!槍法!槍法我打包票!三槍能打中兩根狼毛,絕不打第三槍!”
他挺起胸膛,拍得山響。
說著說著,仿佛是想到心尖尖上的姑娘和近在眼前的好日子,陳冬河嘴角控制不住地向上咧開,越咧越大,笑得見牙不見眼。
那是即將迎來人生重大喜事的準新郎官對紅火日子的純樸憧憬和毫不掩飾的得意勁兒,憨厚,樸實,帶著一絲鄉野的狡黠。
這份實實在在,帶著泥土氣,有股子精明勁兒又透著單純心思的樣子,終于徹底掃清了王凱旋心頭最后那點殘存的疑云。
這不是什么城府深沉的老油子,就是個身強力壯,腦子活泛有點小本事、眼下滿心只惦記著娶媳婦蓋房子討生活的小伙子!
是塊上好的璞玉!
王凱旋心里那股原本帶著審視與警惕的勁頭悄然轉化。
屬于那種長輩欣賞踏實肯干的后輩,隱隱帶著包容的喜愛感油然而生。
那張嚴肅慣了的臉,也終于露出了進門以來最不加掩飾的輕松笑容,連眉間的川字紋都舒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