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年的八月初六,是永馨的及笄之日。
其實南瑾原本并未打算為孩子大操大辦。
只因永馨的生辰是八月初六,而知笙卻是在那一年緊隨其后的八月初七,誕下了永安與永逸。
她只怕眾人歡喜慶祝之余,會不經意勾起知笙那些不愿回首的往事。
可知笙卻似早已看穿了她的顧慮,提前幾日便去了她房中,專程與她說:
“再過幾日就是馨兒的及笄禮了,我瞧著你這邊不聲不響的,是不打算好好給孩子操辦一番了?”
南瑾有些遲疑,“姐姐,我......”
“馨兒叫我一聲干娘,她便也是我的女兒?!敝陷p輕牽起南瑾的手,溫聲笑語道:
“你若是敢虧待了我的女兒,連這般重要的日子都要敷衍過去,那我定是第一個不依的?!?/p>
世上悲傷有時,歡樂有時。
母親永遠不會忘記自己的孩子,
但母親也總要往前走,去過自己的日子。
到了八月初五這一日,宅子里可算是迎來稀客了。
許平安和采頡帶著他們的兒子,也沒有提前知會眾人一聲,就風塵仆仆地趕來了蘇州。
這可真是好大的驚喜。
依稀記得,上回采頡得空與許平安來蘇州小聚,都已是五年前的事了。
今日再見,他們可不似從前小住幾日那般行李輕簡,身后跟著三四輛裝載得滿當的馬車,那架勢,倒像是要把整個家都搬來了。
眾人驚喜之下,聽采頡笑著解釋,
“一直跟著平安的那個學徒,在‘府上’熬了這么些年,總算是能獨當一面了。如今有些疑難雜癥,他看診開方甚至比平安這個師父還要老道幾分哩!”
許平安在一旁含笑接口,“賺夠了銀子,扶持了新人,也是將‘醫館’的一應事務都安排妥當了。得‘主家’體恤,準了我辭去,往后可算能好好陪伴在家人身邊了。”
他抬手一指門口那幾輛馬車,戲謔道:“這不緊趕慢趕,帶著全部家當來投奔你們了?!?/p>
綺夢聞言,立刻恍然大悟地吆喝起來,
“我就說呢!咱們宅子邊兒上那塊空地皮,從年前賣出去后,就整日里叮鈴哐啷動工個沒完沒了。
我和秋白好奇,過去問了幾次,到底是哪家貴人要搬來與我們做了鄰居?那些工頭只神秘兮兮地說是從上京來的貴人。如此瞧著,原來這‘貴人’便是你們兩口子了!”
采頡與許平安相視一笑,“哪兒的話?要說能遇著你們,才是我們兩口子最大的貴人了。
我們原本打算等到九月初,宅子徹底修繕布置好了再過來,也是想給你們一個驚喜。
可算著永馨的及笄禮就在眼前,實在等不及了,只得提前趕來。眼下宅子還沒弄好,可不就得先來投奔你們幾日?”
許平安揚手指向門前湖邊栽種的一排排梨樹,感慨道:
“都說江南風景如畫,四時皆景。此季上京早已秋風蕭瑟,百花凋零??晌曳讲艁頃r瞧著,你們這外頭的梨花,竟在初秋還能開得這樣好,真是奇景?!?/p>
采頡邊聽他說著,邊從行李中將他們為永馨準備的及笄禮取出,遞到了永馨手中,
“永馨過了及笄禮,就成了大姑娘了。趕著秋開梨花白,更是好兆頭呢~”
第二日傍晚,宅院中格外熱鬧。
兩張大方桌拼在一起,挪到了庭院中央,圍滿了至親好友,共為永馨恭賀及笄之喜。
席間南瑾和永馨自然是今日的焦點。
綺夢與季秋白忙著指揮永歡和允謙,為永馨點燃準備好的煙花。
而許平安與采頡則被大家圍著,興致勃勃地說著這些年宮中發生的許多趣事。
不過在他們口中,從不提‘宮里面’,只說‘從前的家’。
這樣團圓歡好的場面,好像唯有知笙是獨自一人。
她看著眾人的歡喜與團圓,心中并不覺得酸楚,也是真心實意為大家高興。
但總有那么一刻瞬間,人在樂景相襯下,總會莫名寂寥此身。
知笙不愿讓旁人察覺到她的失落而掃了興致,
于是在一片歡聲笑語中悄然離席,走出了宅院。
她仰起頭,望著劃過夜幕的煙花,
恍惚想起許多年前在西子湖畔,她曾見過這世上最盛大、最絢爛的煙花,不覺間瞧著笑了。
天高海闊,這些遠離朱墻的日子,知笙雖有對宸軒的牽掛,有對那個人的不舍與遺憾,
但更多的,是對她能真切得了自由,真正做回自己的慶幸。
她這般出神想著,腳步漫無目的地向前走著,不知不覺間,就走到了門前湖畔那排盛開的梨樹下。
忽而,聽得身后傳來一道清越的少年嗓音,
那聲音清晰地喚了一句:
“——阿娘!”
聞聲怔忡,詫異回眸,
竟見月光與煙火交織的流光下,那個這些年她只能在畫中見證成長的郎朗少年,正清風霽月地朝她奔走而來。
“軒、軒兒......?”
幸為母子一場,母親便該是要學會,這一生都要目送著孩子不斷遠行。
然而這一次,知笙不用再看著她的孩子與她漸行漸遠,
她可以定定看著她的孩子,一步步堅定不移地朝她走來。
宸軒緊緊抱住知笙,將頭埋在她的肩頸處,聲音哽咽,
“阿娘......”
這之后,所有的牽掛與想念,便都盡數揉進了這一聲喚里。
有晚風輕輕拂過,吹落一樹梨花,飄揚若雪落在知笙的發梢肩頭。
她抬起被淚水模糊的雙眼,下意識向前望去——
唯見沈晏辭就站在離他們不遠的梨花樹下,與她一樣花落白首,不過靜靜看著她,笑靨如初。
他們此生,難以偕老。
于是此刻,共赴白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