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知笙回到自己的內寢,
殿中早有一甕暖鍋擱在案幾上,里面溫著味道鮮甜的百花羹,散發出濃郁的甜香。
只是這樣暖人心脾的湯羹里,卻悄然添進了一物。
山茄花。
從前知笙親手送走永安和永逸時,曾問太醫院要了許多。
那些未能用完的,便一直存放在鳳鸞宮中,一時忘了料理。
如今倒也能成全了她。
云熙含淚伺候著知笙褪下了身上所有屬于宮廷的衣衫,只換上了一件尋常的民間女子服飾。
那是當年知笙從潛邸搬入宮中時,所穿的衣裳。
這么多年了,她一直都仔細留著。
在旁人眼中,她是登上了云天高位,成為了這世間最尊貴、最令人艷羨的女子。
可沒有人知道,她內心深處最盼著的究竟是什么。
待更了衣,知笙站在鏡前仔細瞧了瞧,卻是會心笑了。
她走到窗邊,推開緊閉的窗欞,任由凜冽的寒風呼嘯而入,卷走了殿內最后一絲暖意,也將那碗盛好的百花羹吹涼了溫度。
云熙啜泣不已,口中含糊道:“娘娘,奴婢知道您心里苦......”
“苦嗎?”知笙轉過身,唇角噙著輕松釋然的笑意,微微搖頭道:
“不苦了。我這一生,比許多人幸運太多,也擁有了太多旁人難以企及的東西。反倒是這個皇后再做下去,于我而言,才是真正的折磨。”
她握住云熙冰冷顫抖的手,溫聲道:“世人皆說花開花落自有時。可是云熙,你知道的,我不愿等到頹靡枯萎的那一日,再抱著滿心的遺憾與無奈潦草此生。”
說罷,
她端起甜羹,如同當日親手喂下永安和永逸時那般,再是猶豫,也再是堅定了心念。
仰首,一飲而盡。
云熙并沒有攔著她。
只是在她飲盡的那一刻,上前穩穩地攙扶著她,將她引至榻邊,讓她平靜地躺下。
知笙已經記不清有多久,沒有感受過這般徹底的松快與自在了。
打從她成為皇后的那一刻起,她就背負了太多的身不由己。
她是真的累了。
倦了。
也不想再念了。
她抬手拭去云熙頰邊淚漬,含笑道:“不哭了云熙。我與你說實話,我真的許久都沒有過這樣松快自在的時候了。”
她的聲音越來越輕,眼神卻異常明亮,
“你若還念著我,舍不得我,便應下我一件事。”
云熙哽咽頷首。
知笙道:“我不許你做傻事,不許你跟著我就這么去了。你還年輕,你還有自己的人生要過。瑾兒會安頓好你,宸軒也需要你替我照顧。
待你日后能出宮了,我一早就給你留好了嫁妝。你可以找一個與你相互喜歡的男子,不論身份高低,不論貧窮富有,我總是你的底氣。只要你們彼此真心相愛,日子便能和和美美地過下去。”
“娘娘......”
知笙緩緩地閉上眼,呼吸一寸寸微弱下去,
她仿佛很倦,但卻一直笑著,
“有時候,我真的很懷念從前。父親在,母親在,阿容和哥哥也在。我與阿辭......也還是最初的模樣。”
“那時候......真好,真好。”
知笙的離去,并沒有承受太多痛苦。
云熙就這般守著她,看著她一點點安靜下去,直至安靜得徹底。
她仔細整理好知笙的衣裳,走到案幾旁,將暖鍋中余下的甜羹倒入碗盞,一飲而盡。
而后坐在知笙榻前的地上,緊緊地牽住知笙的手,將臉頰貼在知笙的手背上,含笑帶淚道:
“小姐。您是我的家人。”
“所以無論在何處,我都會跟著您,護著您。”
翌日,晨曦微露。
昨夜恭賀新歲的痕跡尚未完全散去,空氣中還殘留著爆竹的硝煙味。
南瑾起了個大早,特意換上新制的吉服,帶著那件精心縫制給宸軒的明黃色小兒寢衣,滿心歡喜地乘著暖轎往鳳鸞宮去。
“嗡——”
卻在轎子行至半道,一聲低沉壓抑的鐘鳴,驟然撕裂了清晨的寧靜。
那聲音悶雷般滾過,壓在人頭頂,直欲要將人碾碎了去。
南瑾渾身一僵,猛地掀開轎簾!
這樣的聲音,她自入宮以來,只在太后仙逝的時候聽到過一次。
那時知笙曾告訴過她,這是宮里頭的喪鐘,非國喪不可響動。
國喪......
心中陡然升起不祥的念頭。
南瑾厲聲叫停了轎子,幾乎是踉蹌著沖出轎門,手中緊緊攥著那件小兒寢衣,不顧采頡的阻攔,提起裙裾朝著鳳鸞宮的方向狂奔而去!
寒風刮在臉上如同刀割,她卻渾然不覺,只在心中絮絮念著:不會的,不可能的,姐姐不會......
鳳鸞宮宮門大開。
宮內黑壓壓跪了滿地的宮人,個個面如死灰,哀聲慟哭。
南瑾不顧宮人阻攔闖入了知笙的寢殿。
她清楚地看見,知笙就那樣安然地躺在床榻上,嘴角噙著一抹恬淡的笑意,只像是睡著了一般。
而云熙,則靜靜地跪在床榻邊的腳踏上,緊緊牽著知笙的手,沒了氣息。
轟——!
仿佛有什么東西在身體里猝然炸開。
所有的力氣在剎那間被抽空。
南瑾雙腿一軟,頹然跪倒在地。
手中衣裳無聲滑落。
它冷冰冰地落在了距離知笙不到半丈遠的地方,
卻是一整個余生,都再放不到知笙的手中。
南瑾膝行上前,牽起知笙尚有余溫且仍軟和的手,一遍又一遍喚著她,
“姐姐......”
無人回應。
所以她只得失聲痛哭。
凜冬。
正是長盛不敗的照殿紅,為數不多的凋落時光。
花會斷頭,人亦然。
—
他勸我斂殘怨,戒癡嗔,暫滌舊,易心腸,莫顧流波,孽海抽足,早悟蘭因。
我偏要自隨性,點業火,甘沉淪,銹形骸,長埋墟冢,與君長訣,獨吞絮果。
元安五年正月初一,皇后南宮知笙驟疾不治,崩于鳳鸞宮。年二十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