蓋棺定論。
祥叔從前不過是上京一個籍籍無名的市井小民,他連見到李德全的機會都沒有。
此刻他能一眼認出,只可能是當年的事刻在了他的腦海里,成了來日無數個日日夜夜纏著他的夢魘。
以至于他此刻說完這話,竟是驚駭到連呼吸都變得不順暢起來。
而南瑾聞言,也是覺喉中涌上了一股腥甜。
她死死屏住呼吸,才能勉強將那股翻涌欲嘔的沖動壓下去。
說實話,那一刻她已經不覺得震驚了。
她一早就預想過這樣的結局,只不過她和皇后一樣,在拿不得十足的證據前,便是寧愿做了埋頭的鴕鳥。
便是不埋頭作不知,又待如何?
而今事實不遮不掩地擺在她面前,她也只是覺得無力。
她從未有過那么深的無力感,讓她像一片無根的柳絮,輕飄飄地被風揚起,墜入一團柔軟的云朵里。
而后被密實地包裹、纏繞,掙扎不得,唯余絕望。
只因她清楚地知道,她要求得那個公道,已經離她太遠,太遠。
不單是因為她與沈晏辭之間的種種過往,更因為他是皇帝,是這天下萬民生死榮辱的主宰者。
又或者說,他才是這世間公道的本源。
心念急轉間,南瑾甚至在恨自己。
她恨自己當初在云蒙山為何要多管閑事,救下那個奄奄一息的少年?
她也恨父親為何要亂發善心,阿容的死活跟他又有什么關系?他就不能像祥叔一樣,事不關己高高掛起嗎?為什么偏要卷入這場是非......
爹娘自幼都教導她,
人要善良,要寬容,要但行好事,莫問前程。
可所謂的好人有好報,原不過是這世道用來誆騙人多行善事的說辭罷了。
所以世人才會念著一句‘但行好事,莫問前程’。
正是因為根本就沒有所謂的‘前程’,所以才會讓你不要去‘計較’。
無私善良要付出的代價,與利己自私相比,實在要重太多。
重到需要世人都去歌頌它為美德,才會有人去踐行,才會有人覺得好像只要做了善事,便會與有榮焉。
恍惚間,有些零碎的畫面鉆入了南瑾的腦海中。
她還記得,那是小時候的一個盛夏。
他們好容易得了假,爹娘興致勃勃地帶著她和南菀去瀛河邊上野炊避暑。
河水清澈,樹蔭濃密,本是難得的愜意時光。
只是歡快不得多久,就見不遠處的河邊有人高呼了幾聲,隨即人群很快圍攏過去。
南瑾一家也隨著人流擠到了近前。
這才瞧見眾人正圍著一個與她們姐妹年紀相仿的男孩,寬衣解帶按壓著他的胸腹。
聽得邊兒上人的議論,知道了原是這男孩不慎失足跌入了湍急的河流中,幸好有一男子危急時刻跳入河中將他救起。
而那救人者自己卻被洶涌的暗流卷走,消失得無影無蹤。
那時爹娘只是搖頭說著可惜,周遭百姓也議論紛紛,多是感慨救人者的義舉與不幸。
南瑾那時聽得南菀說了一句,“活該!自己的命都保不住,還要搭進去救別人?這樣的蠢貨,死了才好!”
母親聞言立刻訓斥了她,說她可以選擇袖手旁觀,但不該去這樣詆毀一個善良的人。
那時的南瑾也覺得南菀說得不對。
她想:救人者或許水性好,在救人之初只以為是舉手之勞。他跳下去的那一刻,并沒有料到自己會遭遇不測。畢竟這世上哪有人真的會舍下自己的性命,去救一個素不相識的陌生人?
就如同當年,
南瑾選擇救沈晏辭,父親選擇救阿容一樣,
最初他們只是因著底層百姓善良的底色,對陌生人施于了他們認為舉手之勞的善意。
只是他們從未曾料到,
墜河的是別人,淹死的卻會是自己。
有那么一個瞬間,南瑾耳邊炸開了一聲震耳欲聾的轟鳴。
她心底最堅固的地方,好像有什么東西正在瓦解、坍塌,碎成一地瓦礫狼藉。
而那種聲音,只有她自己聽得見。
這日后來,打破房中死寂的,是皇后十分平淡地吩咐云熙和采頡先退出候著,而后回眸靜靜打量著祥叔。
祥叔已是嚇得整個人都木了。
從他方才認出那個男子,下意識脫口而出將這事兒告訴了南瑾時,他就已經開始后悔。
那男子恭敬地喚沈夫人為‘夫人’,不正說明了沈夫人就是他的主子?
當日那姑娘采花說要送給姐姐,便是要將花送給沈夫人。
而男子口中的‘東家’,就該是這件事的始作俑者!
祥叔不敢再細想下去,此刻他與皇后的目光對上,更是嚇得跪倒在地,向皇后連連叩首,
“夫、夫人饒命!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不會說出去的!我明日就離開這里,我會搬去一個沒有人能找到我的地方,我......”
見皇后并不言語,祥叔只得病急亂投醫,絕望地轉向南瑾,哭求道:
“阿瑾、阿瑾你救救我!你們就當我什么都不知道好不好?我、我不想死......”
南瑾俯身虛扶他一把,搖頭道:“眼淚擦一擦,等下出去的時候別叫人看出不妥來。”
皇后也才遲遲開口道:“你留在金陵府,繼續做你的買賣。今日,無事發生。”
是了。
如果祥叔就這么走了,反而會引起沈晏辭的疑心。
一旦他順著這條線查下去,祥叔的身份與過往定會暴露無遺,
于他而言,那才是真正的死路一條。
祥叔聞得此話,也是明了了皇后的意思,忙又向二人磕了幾個頭,而后擦干眼淚,整理好亂了的衣襟。
只等叫人看不出任何破綻,才當是個尋常掌柜似的,昂首挺胸地走出了廂房。
臨出門前,他腳步頓了頓,回頭深深看了南瑾一眼。
卻也是只能盼著她自求多福了。
門扉合攏,廂房中唯余南瑾與皇后相對。
皇后看上去似乎并沒有太多情緒的起伏,
她緩和了氣息,靜和從容地對南瑾道:“這事你怎么想?”
南瑾亦是茫然,只能麻木地搖頭,“臣妾不知。”
皇后定聲道:“那我告訴你。祥叔當日是得了蘭婼的五十兩銀子,才能來了金陵府安身立命。蘭婼是什么人,她又是帶著什么目的來了大懿?你不是不知道。所以......祥叔的話不能盡信。
即便你要信,你要為你父母報仇,當初也是柳扶山下令要將你父母滅口。你已經親手手刃了柳扶山,那么你的血海深仇,便也是得報了。”
她側目看著南瑾,語氣與眼神到底帶著疏離,
“瑾妃,你要時時刻刻記得你如今的身份。皇上待你不薄,你今日滿身的榮耀、地位、尊崇,皆因他而來。他是你的夫君,是你后半生唯一的倚仗。你如今也不單是你自己,你還是永馨的母親......”
她緩一緩,聲音一寸寸冷下去,冷得像冰,“你的父親就是因為當年不自量力,才會在那個中秋佳節,險些害得你們全家去黃泉路上共赴團圓。你如今要不要走他的老路,要不要也不自量力害了你自己的女兒。你仔仔細細的想明白了。”
皇后的每一句話,都像是要與南瑾這個昔日同仇敵愾,并肩同行的姐妹割席。
可南瑾如何會聽不出?
皇后是要用這種方式告訴她,
事到如今,她唯有如此,她只能如此。
話落,皇后強撐著身子起身。
卻不知是坐得太久還是起得太急,起身的一瞬,竟是猝然一個踉蹌。
南瑾忙扶穩了她,“娘娘沒事吧?”
皇后帶著隔著霧靄的笑色,搖頭道:“本宮能有什么事?只是與你說了這會子話,覺得有些倦罷了。”
她輕輕拂開南瑾的手,緩緩向外走去。
春來人易倦。
皇后是真的有些累了。
她很想躺下來好好歇一歇。
只是她不能倦,不能歇。
她的夫君在等著她。
她們的夫君,在等著她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