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外的天地總是比宮里頭要廣闊許多的。
抬頭便是漫無邊際的碧空,遠眺更見連綿不絕的翠色山巒。
不似在宮中,透著三尺紅墻望出去,無論看得多遠,落入眼中的都只是一線風景,人也好似被困在了囚籠中一般。
皇后心心念念的那位姬三娘,在金陵府真真兒是極有名的。
她賣糖水的小鋪子就開在東市口,不過是一間一開一合的小門臉兒,門前卻排著一條蜿蜒長隊,一眼望去竟是不見盡頭。
皇后與南瑾出行,雖說是微服,但護衛到底周全。
單是喬裝成尋常百姓混跡在人群里的精兵侍衛,便跟了不下三十人。
不過未免惹眼,貼身伺候她們的便只有順喜一個‘管家’,云熙和采頡兩個‘侍女’罷了。
見得隊伍冗長,采頡和云熙便提議讓皇后與南瑾到一旁的茶社歇息,由她二人排隊采買。
不過皇后與南瑾卻是不依。
她們難得擺脫宮規束縛,能親歷市井煙火,便是排隊等候也覺新鮮有趣。
二人執意站在了隊伍后頭,一邊隨著人潮緩緩挪動,一邊閑話著孩子們的日常瑣事和沿途所見的風物趣聞。
排了約莫一盞茶的功夫,南瑾忽見迎面走來一一名頭戴方巾的中年男子。
那人瞧著約莫四十上下年紀,穿著一身沉香色的夾綢長衫,衣襟袖口處沾了些不甚顯眼的油漬點子。
他左右手各提著一個碩大的食盒,層層疊疊不知裝了多少份云錦桂花糖芋苗。
皇后見南瑾目光追隨著那人,便笑著輕聲道:
“這不算什么稀罕的,我還見過拖家帶口,一口氣買上十七八份帶回去的。待會兒你嘗過便知,這滋味確實是不負盛名?!?/p>
而南瑾的目光卻并未落在那高高壘起的食盒上。
她只是盯著男人的面容,仔細辨認著。
待男人即將與她們擦肩而過時,南瑾猶豫了一下,帶著幾分試探開口喚了句,
“祥叔?”
男人聞聲腳步一頓,愕然回頭狐疑地打量了南瑾一番。
眼中先是茫然,旋而閃過幾分難以置信的欣喜,笑得眼尾炸開了花,
“阿瑾?你是阿瑾?!”
話落又忽而斂住笑容,微微蹙眉,“還是南菀?”
聽他這般說,南瑾便知是他鄉遇故知了。
她但笑不語,由著祥叔猜度著,半晌才欣喜道:
“祥叔,我可是一直都念著您的手藝呢!”
祥叔這便知道了。
南家那對雙生的姑娘,生著一樣的面孔卻得了全然不一的性子。
一個拜高踩低眼高于頂,一個溫良有禮體貼孝順。
能惦記著他的手藝,且會這般說話的,就只能是南瑾了。
確定了南瑾的身份,祥叔歡喜得險些拿不穩手中食盒,連聲嘆道:
“天老爺!竟沒想到能在金陵遇著你了!”
皇后從旁瞧著二人似舊相識,于是笑著問南瑾,“這位是......?”
南瑾連忙向皇后介紹道:“夫人,祥叔是我父親從前的摯友?!?/p>
又轉向祥叔引薦道:“祥叔,這是我家沈夫人?!?/p>
此番南巡,沈晏辭只扮作尋常富庶鄉紳,皇后自然是當家主母,而南瑾對外的身份,便是府上的瑾小娘了。
祥叔聞言忙將食盒放在地上,向皇后作了個揖道:“沈夫人安。聽您的口音可也是打上京來的?”
皇后含笑應下,語氣親切,“是了。趕著開春的好時節,便跟著當家的來江南見見世面?!?/p>
祥叔連連點頭,目光隨即凝在南瑾身上仔細打量起來。
見她雖無天家貴婦的珠翠環繞,但這一身素簡衣裙也是用料講究,裁剪合度,顯然是上等貨色。
人瞧著也像格外被歲月優待,全然沒了昔日那個在鎮國公府受盡苦難的苦丫頭模樣了。
想來是熬過了苦日子,嫁了個好人家。
他心中百感交集,不覺眼眶泛紅,聲音微哽道:
“好,真好!你爹娘若是知道你如今苦盡甘來,九泉之下定也是要替你歡喜的?!?/p>
瞧著皇后和南瑾還在長隊中等待,祥叔忙不迭從食盒里取出兩碗云錦桂花糖芋苗遞了過來,
“這隊且排著呢!我這兒買了這許多,勻夫人兩碗嘗嘗,也算我一點心意?!?/p>
云熙和采頡見狀連忙上前接過糖水。
祥叔又問:“沈夫人與阿瑾這是才到金陵府?”
見二人點頭應下,祥叔臉上笑意更濃:“我看著阿瑾長大,早把她當成了半個女兒。今日這般巧遇,不如去我店里坐坐?我跟拙荊在金陵開了間酒樓,生意倒還過得去。”
說著提了提食盒,“這不,樓里客人想吃三娘的糖水,我便一早向三娘預了,這才趕著來取這許多份?!?/p>
南瑾笑著對皇后道:“祥叔的手藝是極好的,夫人若得空也可去嘗嘗?!?/p>
眼見皇后便要應下,云熙適時低聲提醒道:
“夫人,您上回回了府上總念著金陵滿江樓的菜。奴婢想您此番定還會去,所以一早就預了滿江樓的天字間?!?/p>
她看向祥叔略福一福,“只怕今日是不好應這位官人的盛情了?!?/p>
“巧了不是!”祥叔聞言猛地一拍大腿,臉上是掩不住的得意,“滿江樓正是我那鋪子!”
聽得此話,皇后與南瑾相視一笑,倒是趕好不如趕巧了。
皇后欣然應允道:“那便叨擾了?!?/p>
去往酒樓的路上,南瑾與祥叔敘起舊來。
祥叔從前在上京不過是開了個小飯館。
他雖廚藝精湛,回頭客也多,但上京地界寸土寸金,更有地頭蛇盤踞欺壓,他那時也是郁郁不得志,空有手藝卻難施展。
平日閑暇時,他唯一的喜好便是去城外打獵,這才和南瑾的父親相識。
二人脾性相投,常結伴打獵,一來二去更成了結義兄弟。
祥叔說起自己是在四年前搬來的金陵府。
初到時也是做些小本買賣,賣的仍是上京風味的菜肴。
因著手藝好,漸漸口碑傳開,便一點點將鋪面擴大。
后又嘗試著將金陵本地的時鮮與烹飪手法,同自己拿手的京菜相融合,竟創出了別具一格的風味,吸引了越來越多的食客關顧,生意便越做越大,直至有了如今名聲響亮的滿江樓。
至于他當初為何會來了金陵府做買賣,南瑾也曾好奇問起。
但祥叔聞言臉上卻掠過一絲難以言喻的復雜神色,像是不愿深談此事,只含糊地打了個馬虎眼,將話題岔開了去。
南瑾見他如此也不再追問,心中只想著時隔多年,能在異鄉重遇與父母淵源深厚的故人,已是莫大的緣分和歡喜了。
然而這份他鄉遇故知的喜悅,卻在抵達滿江樓時的一瞬被激得蕩然無存。
南瑾看得清楚,滿江樓門楣那塊黑底金字的招牌旁,懸掛的鋪號上分明寫的是:
齊康道十六鋪......
金陵府上元縣齊康道十六鋪。
原來祥叔的滿江樓,便是蘭婼所留下的那個地址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