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四,天光破曉,禁宮厚重的朱漆大門次第開啟。
此番前往承德園林的儀仗,比往年更為浩蕩。
去歲新擴的園林,殿宇軒敞,今年趕著酷暑難耐,沈晏辭格外開恩,幾乎許了所有嬪妃都能跟著去消暑。
說是闔宮同往,不過細算起來,如今宮里頭有名有份的小主統共也不過二十余人。
這當中十數位答應、常在的,自入宮成為妃嬪的那日起,便再未見過外頭的天地。
此刻雖都按著規矩列隊于宮門外等候登車,但三三兩兩交頭接耳間,眼角眉梢顯露出的雀躍,卻是怎么也壓不下去的。
皇后緩步走過候駕的隊伍,目光不經意掃過她們臉上的欣喜勁,不覺側首對身畔的南瑾輕嘆一聲,
“想她們入宮也有些年頭了,素日里謹小慎微,連笑都要拘著三分,倒是少有這般歡喜的時候。”
南瑾目光越過人群,落在遠處宮墻高聳的輪廓上,
“宮里頭待得久了,抬頭見得總是四四方方的天,自然是盼著能出去瞧瞧的。”
皇后似笑非笑地搖了搖頭,“人心便是如此。外頭的人削尖了腦袋想進來,里頭的人又千方百計想出去。好像無論身處何地,日子都難以過得完滿安樂。”
南瑾微微一笑,替皇后掀開了轎簾,“人心苦悶,皆因所求甚多。娘娘不是曾與臣妾說過?知足,自可常樂。”
皇后莞爾一笑,頷首應著上了馬車。
啟程前,南瑾特意帶了新作的布偶娃娃送去順妃的車駕。
盈月見了那娃娃立時歡喜地接過去,抱在懷中愛不釋手。
順妃含笑打趣道:“就屬你最慣著她,偏你心思細手又巧,再惹了她日后總跟在你身后要你做了新鮮玩意兒給她,我可不幫著你。”
見盈月自顧玩得歡喜,順妃便與南瑾坐在一旁,免不了殷殷囑咐她些月份大了應當注意的事宜。
正說話間,車門簾子被榮嬪掀開一角,她瞧著南瑾笑道:
“可好找你。”
她向順妃頷首示意,簡單問了安后,便親昵地拉著南瑾說:
“知道你怕悶,我便來與你作伴了。咱們姐妹一處說說話,日子也好打發些。”
此去承德少說也得三五日光景,一路上有人就著伴說說話,總也是好的。
南瑾含笑牽了榮嬪的手坐下,“姐姐來陪我自然是好的。只是姐姐不用照顧常睿嗎?”
榮嬪道:“皇上親指了兩名乳母跟著照看,我若一直在跟前杵著,她們反倒拘束。倒不如我躲個清閑,她們松快了,照顧常睿也能更用心些。”
南瑾聞言笑著揶揄道:“原道是姐姐心疼我,卻不想是來我這兒躲清閑的。”
“哪里的話?”榮嬪正待回嘴,余光忽地瞥見車窗外昱王縱馬路過。
她忙揚聲喚道:“此番路途勞頓,有勞四王爺費心護送了。”
昱王聞聲勒住韁繩,側頭看來,面上卻無甚表情,只隨意地擺了擺手,情緒懨懨道:
“榮嬪娘娘客氣了。”
話音未落,竟是一夾馬腹,徑自催馬前行,讓榮嬪落了尷尬。
榮嬪碰了個軟釘子,臉色登時沉下來。
她悻悻然放下簾子,對著南瑾和順妃抱怨道:
“他今兒個打從露面就吊著張臉,活像誰欠了他百八十萬兩銀子似的!方才我去瞧了皇后娘娘,見皇后娘娘同他說話,他也是這般愛答不理的模樣,真是半分規矩也不念著了。”
順妃素來性子平和,見狀溫言勸道:“你也莫要與他置氣。他原是諸王里頭最得皇上倚重的,雖非一母同胞,可皇上待他親厚,又委以重任,他在朝中也算頗有威望。
可此番萬國來朝這么大的事兒,皇上卻偏派了他來護送咱們去承德,他領了這樣車馬夫的差事,心里頭多少也是不自在的。”
榮嬪猶自氣不過,撇嘴道:“他再是皇上的弟弟,也該守著君臣之禮。給咱們甩臉子也就罷了,皇后娘娘身懷六甲,哪里要受他那樣的腌臜氣!
實在也是個拎不清輕重的,私心里總是舍不下權位,不然他氣惱個什么?你們瞧人家端王,那才叫活得通透。日子過得閑云野鶴,懶得處理政務,便連爵位都舍了,只帶著銀子周游列國瀟灑去。”
聞得榮嬪此言,南瑾與順妃相看一眼,默契的誰都沒有接話。
然而昱王就算是再不稱心,沈晏辭的圣旨他也不得違逆,就著滿腔不愿,也還是將后妃們平安送到了承德園林。
這地界比之上京,不知要涼爽多少。
南瑾被安排在了離皇后居所最近的宮室。
采頡領著宮人手腳麻利地安置箱籠鋪蓋,四下打量一番,臉上堆著笑意對南瑾道:
“這地方雖比不得咱們承乾宮寬敞軒昂,但到底也算個清新雅致的住處。”
在承德園林的日子,后妃們過得格外松快歡喜。
每日不必再守著宮里頭的規矩,天不亮就得趕著去皇后宮中請安。
嬪妃們盡可趁著涼爽睡個自然醒,關系相好的,或結伴泛舟于碧波湖上,或執了團扇在花蔭下嬉笑撲蝶,再不濟便聚在一處,琢磨著研制些新奇的小菜點心。
總歸沒了宮墻內的壓抑拘謹,此間處處都充盈著歡聲笑語。
南瑾也在這樣閑暇的時光里,跟著皇后學會了打葉子牌。
她與榮嬪都是生手,但她勝在手氣頗佳,牌面總歸是順的,不像榮嬪,十回有九回抓得一手散牌,惹得愁眉苦臉。
順妃瞧著有趣,便提議道:“咱們也學著從前在潛邸時的例子,玩樂不賭銀子。誰輸了,只在臉上用毛筆畫一道,權當添個彩頭。”
于是乎每日牌局終了,榮嬪總免不了被畫成個花貓,惹得大伙兒忍俊不禁,連帶著從旁侍奉的宮女們也掩口偷笑。
這段在承德園林的日子,實是南瑾自入宮以來,為數不多輕快愉悅的日子。
從前在宮中時,嬪妃們私下相聚,總是閑話不得三五句,話頭就要扯回沈晏辭身上,
而今離了重重宮闕,沈晏辭不在身側,只這一群女子相對,大伙兒反倒更能將日子過得有聲有色,自在精彩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