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瑾知曉太后的偽善,自己又在孕中,自然更得事事小心謹慎。
經了從前嘉嬪被‘送子觀音’送走了自己的孩子那事,如今外人送來的任何東西,南瑾更是不敢信,不敢用的。
于是回宮后,她便喚了許平安來,將裝著金鎖的錦盒推到他面前,
“勞煩許太醫幫本宮瞧瞧。”
許平安不敢怠慢,取出金鎖細細檢視片刻,方道:
“啟稟娘娘,此鎖表面潔凈,亦無夾層,一切無虞。”
南瑾頷首應下,卻并不打算將此物貼身收著。
她示意采頡接過金鎖,吩咐道:
“到底是太后的一片心意,擱在外頭落了灰可不好。你收了庫好生保管著吧。”
采頡應聲捧著錦盒退下。
南瑾則用了口茶,隨口向許平安打聽道:
“本宮對另一件事也頗為好奇,不知大人可否為本宮解惑一二?”
許平安道:“娘娘但問無妨。”
南瑾隨口道:“北狄罪奴的事兒,相信許太醫也有所耳聞。本宮只是好奇,蘭婼被做成了人彘,斷了四肢創傷之重可想而知。本宮疑惑的是,人傷成了這樣,當真還能活著嗎?”
許平安應道:“回娘娘,人彘’之名,源于呂后為折磨戚夫人所創的酷刑。
其完整刑程,需斷四肢、挖眼、熏聾、灌啞藥、割鼻,最后丟在甕中,棄于恭房。
戚夫人受此酷刑,因傷口沾染污穢之物引發膿毒之癥,不過數日便斷了氣息。”
他頓了頓,聲音更低幾分,“然而如今皇上對北狄罪奴所施之刑,卻并非完全效法古例。
微臣聽太醫院的同僚提及,行刑之時,由侯院判親自在場監看。
刑官斷的是罪奴的手腕與腳踝關節,并非完全截去整條肢體。絞舌使其不能言,也未挖眼割鼻熏聾。
行刑后,用戰場截肢那一套流程處理著,出血相對可控。
且皇上旨意明確,此番意在辱其心志,而非立取其命。故而太醫院每日皆用名貴藥材熬制湯藥,強行灌服,吊著她的性命,確保她能活到各部首領入京覲見之時。”
這法子聽著實在殘忍,
而南瑾也并非不能理解沈晏辭的雷霆手段。
蘭婼蟄伏在后宮多年,禍亂宮闈更意圖弒君。
如今事發,若是輕縱了她,豈非是讓天下各部都看了大懿的笑話?
沈晏辭急召各部首領入京,就是要讓他們認出蘭婼,坐實北狄之罪,好讓日后出師有名。
更是要讓所有人都看清楚了,
非我族類,若肯安于大懿之下,定能得大懿庇護。但若生了異心,大懿也絕不會留半分情面。
南瑾思忖片刻,試探著問:“你方才說她每日都要用藥?是誰在負責此事?”
許平安道:“罪奴被關在冷宮,每日十二時辰皆有侍衛近身看守,寸步不離。皇上對罪奴格外‘重視’,一日三次的用藥,也都是由侯院判親自送過去。”
許平安所言更印證了南瑾的揣測,
在各部首領入宮之前,沈晏辭斷不會讓蘭婼出現任何意外。
如此守衛森嚴,南瑾要想私下里接近蘭婼,無異于癡人說夢。
如此,她只能暫且按捺下心中疑慮,徐徐圖之,以待時機。
日子在表面的平靜下悄然滑過。
這般又過了幾日,還未等來各部族首領抵達上京,卻先等來了一個令眾人咋舌的消息。
這一日,六宮嬪妃如常前往皇后宮中請安。
彼時殿內笑語晏晏,眾人才剛飲罷一盞茶,卻忽而見順喜丟了規矩,冒冒失失地闖進殿內,“撲通”一聲跪倒在皇后面前,聲音抖得不成樣子:
“啟、啟稟皇后娘娘!五臺山積云寺昨日深夜突發大火,整座廟宇......幾乎盡數燒塌了去!”
【補】
六日前。
晨光熹微,鳳棲門外儀仗肅穆。
皇后攜六宮嬪妃恭送太后鑾駕啟程。
宮裝麗人們盈盈拜倒,口中云云些場面話,各個臉上都掛著恰到好處的不舍。
行隊自鳳棲門而出,太后端坐于寬大的鳳輦之中,目光淡淡掃過,揮手作別了這些虛情假意,旋而放下轎簾,唇角猶自噙著一抹笑。
慧蓮屈膝跪在鋪設著絨毯的車廂地板上,動作輕柔地為太后揉捏著小腿肚子,含笑道:
“此行五臺,太后娘娘瞧著心情極好。”
太后愜意地靠在柔軟的錦墊中,半闔著眼,慢悠悠道:
“嗯。到底還要多謝皇帝肯成全哀家才是。”
行隊一路向西南行進,三日后便進入了山西境內。
此間不比上京多平原,入目所見,俱是連綿起伏的山巒。
青灰色的山峰一座連著一座,層巒疊嶂,蜿蜒伸展至天際。
太行山脈的五臺山,便是這群山之中最為靈秀之地。
其山勢雄奇,多峰并峙,尤以望海峰、掛月峰、錦繡峰、葉斗峰、翠巖峰等最為著名。
太后帶發修行,為國祝禱,身份尊貴,更兼男女有別,自然不便與和尚同住一寺。
因而位于掛月峰頂的積云寺,便成了她每次禮佛的固定居所。
積云寺中皆是比丘尼與女信眾,環境清幽雅致,景致亦是冠絕五臺。
行隊抵達積云寺時,已是向晚時分。
宮人們忙而不亂地搬運安置著隨行的箱籠行李。
太后甫一下車,便被山風兜頭一撲,
此間深山清爽,連山風也驅了暑氣,帶著幾分料峭寒意。
慧蓮上前扶住太后的手臂,替她攏了攏披風,溫聲道:
“四月里的山風倒是涼爽。太后娘娘只當是來此避暑,遠離宮中的煩悶燥熱,正好靜心養性。”
太后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轉而目光投向寺門。
迎面有兩名年輕的姑子迎了出來,躬身向太后恭敬行了合十禮,
“貧尼恭迎太后娘娘鳳駕。今日寺中舉行佛齋大典,住持師父需在正殿奉香誦經一整日,分身乏術未能親迎,還請太后娘娘見諒。”
“無妨。佛事要緊。”太后略略頷首,算作回禮,而后扶著慧蓮一同隨她們入內。
佛門清修之地,寺中一應清素簡樸,
即便是住持本人,日常起居也不過是在后殿旁簡陋的平房內。
屋內陳設極其簡單,不過一張通鋪大炕,幾張木桌木椅,一個衣柜,一方供奉佛像的佛臺,便是全部家當。
然而,太后的居所卻截然不同。
積云寺為迎接鳳駕,早已騰了側殿出來。
側殿原本供奉著九尊金身佛像,為了給太后騰地,只得將這些佛像請去正殿,與其他佛像擠在一處。
便是“委屈”了佛祖,也斷不能“委屈”了太后。
太后禪房中一應物件都是撿了頂好的用著,入眼便是一片金碧輝煌。
地面鋪著光可鑒人的金磚,墻壁重新粉飾過,掛著精致的織錦帷幔,紫檀木的家具一應俱全,桌上擺放著全套的官窯瓷器......
其富麗堂皇程度,與她在宮中仙壽宮相比,竟也不遑多讓。
饒是如此,太后環視一周,臉上也未見多少滿意之色。
只捻著腕上的佛珠,慢條斯理地對慧蓮道:
“佛門清凈地,一切從簡便是,只當將就住下了。”
慧蓮心領神會,恭謹地應著,“是,太后娘娘心系佛祖,顧念清名,實乃大德。”
待姑子將行李安頓妥當,太后也稍作歇息了片刻,姑子才又向她雙手合十,恭敬道:
“煩請太后娘娘移步大殿,為我佛敬獻頭香,祈佑此行順遂,福澤綿長。”
這本就是面子上的例行公事,太后雖覺麻煩,卻也無意在這種小事上落人口實,便也隨她們去了。
甫一踏入大殿,見得大殿跪了一地的尼姑,人人閉目垂首,手捻佛珠,口中默誦經文。
又見火燭繁盛,一股濃烈的海燈香油味便撲鼻而來,嗆得太后忍不住抬手掩住口鼻,輕咳了兩聲。
聞得動靜,誦經的姑子僅是手中佛珠微微一頓,卻并無人起身向她行禮。
唯有跪在最前方蒲團上的靜賢住持,聞聲緩緩轉過頭來。
她面容慈和沖太后一笑,
“太后娘娘鳳駕親臨,貧尼有失遠迎,罪過罪過。”
說著走到香案前,取過三支粗長的檀香,就著長明燈點燃,
待香火燃得平穩了,才雙手捧著,恭敬地遞到太后面前,“請太后娘娘為佛祖敬香。”
太后忍著鼻息間的不適,伸手接過香走到佛龕前,
持香正要躬身下拜之際,
——“啪嗒!”
卻見手中三支檀香,中間最長的那一支,竟從中間斷裂......
燃著火星的香頭跌落,砸在地磚上濺起幾點香灰,瞬間熄滅。
只留下兩短一長的殘香,突兀地握在太后手中。
香火斷頭,意為不祥。
殿內連綿低沉的誦經聲,于此際頓下,姑子們俱把頭埋得更低了些。
太后眉心緊蹙,垂眸盯著地上斷掉的香頭,臉色瞬間沉了下來。
靜賢住持見狀倒也不慌。
她再次上前,只動作從容地重新點燃三炷新香奉于太后面前,打了圓場道:
“阿彌陀佛。太后娘娘莫要介懷。今日乃佛齋大典,佛祖以香斷之象,亦是慈悲示現,意在為自紅塵而來的娘娘,先行洗去一身俗世煩憂與掛礙。此乃祥瑞之兆,請娘娘再敬新香,必得佛祖歡喜納受。”
然而這一回,太后卻并未接下新香。
她抬起頭,目光銳利地直視著金身大佛的眼,泠然道:
“哀家若不自紅塵中來,如何能為它重塑金身,修葺寺廟,供奉香火?這香火佛祖既不愿受,哀家也不好強求。”
話落,便隨手將手中斷香輕飄飄地丟在了地上。
殿內氣氛一時凝滯,靜賢住持捧著香,笑容也有些僵住。
恰此時,殿門外有一姑子慌色而來,快步走到靜賢住持身邊,低聲道:
“住持,寺門外來了一位男子,自稱是端王殿下,說要見太后娘娘......”
太后原本陰沉不悅的臉色,在聽到“端王”二字后,瞬間落了歡喜。
不等靜賢住持開口,太后已搶在前頭道:
“那還不快將人請進來?外頭山風涼,豈能讓親王在門外干等著吹風?”
那報信的姑子沉色念了句佛,“僧尼清修之所向有嚴規,男子斷不得擅入。”
太后覷她一眼,泠然道:“端王是哀家的親兒,他來此,不過尋常母子相聚,共享天倫之樂,有何不妥?
佛祖慈悲為懷,樂見眾生歡愉,此等孝義天倫之事,佛祖又怎會斤斤計較?”
說著目光轉向靜賢住持,語氣平淡道:“住持您說是不是?”
靜賢住持捧著那三炷尚未遞出的香,面對著太后凌厲的目光,面容依舊沉靜如水,向太后頷首道:
“寺中非止太后娘娘一人清修,尚有諸多僧尼于此持戒修行。端王殿下乃成年男子,擅入女尼清修之所,于禮法、于清規皆是大大的不便。還請太后娘娘體諒。”
太后聽得不悅耳,“有何不便?!”
她環顧四下,語氣裹滿了施恩者的傲慢,
“這積云寺在哀家沒來之前,不過是堆了幾間破敗的陋室。你可別忘了,是哀家命人修葺殿宇,塑佛金身,才讓此地有了今日的氣象。
如今哀家不過是想讓哀家的兒子進來,與哀家說幾句體己話,住持這般推三阻四,難道未覺不妥嗎?”
聞言,靜賢住持默然片刻。
她將手中香火穩穩插入香爐之中,對著佛像深深一拜,閉目道:
“太后娘娘若認為修葺積云寺、重塑佛身,是為了方便您在此地行世俗之便,那您大可擇日命人將您所施予的一切‘方便’悉數收回,貧尼絕無怨言。
佛門清凈,本就不該為外物所染。且寺中清規,千年不易。端王殿下,是斷然不能踏入這寺門半步的。”
太后氣煞,“你......!”
靜賢住持卻不看她,徑自對侍立在一旁的姑子道:
“清塵、莫枉,送太后娘娘至山門外八角亭見客。”
太后聽得‘逐客令’怒極反笑,擰眉瞥了靜賢住持一眼,
心中念著端王,也懶得與她僵持,遂不再多言,只一甩寬大的袖袍,負氣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