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這般寂寂想著,聽得宮人通報一聲,
“貞妃娘娘到。”
滿殿嬪妃立時起身,向連廊方向盈盈拜下。
“臣(嬪)妾恭請貞妃娘娘萬福。”
南瑾微微抬眸,余光睨著蓮步輕移的貞妃。
她仍舊穿著那身華貴逼人的明藍色綴雀羽煙紗碧霞羅,另有光華奪目的東珠耳墜,明晃晃地垂在面頰兩側。
貞妃端坐上首位,閑閑撥弄著尾指新換的燦金琺瑯護甲,一雙狹長的丹鳳美眸慵懶地垂下,
目光一一掃視過堂下后妃,晾了她們好半晌,才叫平身賜座。
眾人剛落座,見榮嬪兀自起身,腆著笑沖貞妃又是一拜,言語討好道:
“恭喜娘娘與皇上渙然冰釋,重獲妃位。”
她是西域人,對中原漢字并不精通,詞意深一些的成語,也總是用不到位。
然而今日,她用詞卻是十分精準。
‘渙然冰釋’意指彼此間的疑慮、誤會等被消除,
而常被人用到的‘冰釋前嫌’,則是在說人與人之間的矛盾解除。
二者雖詞意相近,但前者只說貞妃與沈晏辭之間有所誤會,后者則是要上升到矛盾隔閡,
孰輕孰重,自好分辨。
榮嬪能這般‘言簡意賅’,足見她昨夜沒少為了今日給貞妃‘請罪’下功夫。
眼下高位嬪妃都不在,榮嬪就成了所有低位嬪妃中的表率。
她這一拜,勞動眾人又得重新起身,順著她的話對貞妃奉承起來。
貞妃眼角眉梢流露出幾分輕蔑與得意,吩咐眾人落座后,目光輕飄飄落在榮嬪身上,道:
“榮嬪妹妹的學識倒是頗有長進。再不是從前那個跟人說著話,冷不丁就要冒出幾句嘰里咕嚕胡話的野人了。”
她皮笑肉不笑的,又問:“本宮聽說你前陣子病了一場,眼下可見好?”
榮嬪掩面,略有做作地咳嗽了兩聲,低聲道:
“多謝娘娘關心,已經不礙事了。”
“那就好。”貞妃微微輕笑,很快又面露憂色嘆了一聲,話鋒一轉道:
“近來皇家實在不太平。皇上與皇后大病一場,皇后更因此失了腹中龍胎。太后多年不犯的頭風又有反復。宜妃誕育小皇子雖是喜事,但她到底早產,小皇子身子孱弱,本宮也是擔心得很。”
她斜倚高座,曲指支著太陽穴,語氣未免懊喪。
雨燕從旁勸道:“娘娘若實在擔心,不如效仿太后,手抄些佛經供奉著?
太后禮佛虔誠,哪怕這病最先是從端王處鬧起來的,太后時常與端王接觸,不也沒被病魔所侵?”
貞妃眸光一亮,“你這倒是個法子。”
雨燕道:“只是娘娘要為了操持除夕夜宴一事,怕是分身乏術。”
貞妃想了想,含笑看向榮嬪,
“如今還能拿事的一宮主位,除了本宮就只剩下妹妹了。這到底是為了皇家祈福的事兒,眼下妹妹既然身子已經痊愈,不知可愿代勞?”
貞妃雖是在征求榮嬪的同意,
可這樣的說辭,這樣的語氣,哪里留了拒絕的余地給榮嬪?
榮嬪不好推脫,只得硬著頭皮應下。
貞妃見此笑意更甚,向雨燕問道:“從前聽太后講佛,說是什么經文得保平安來著?”
雨燕道:“回娘娘,咱們如今在溫泉山莊,奴婢記得《地藏菩薩本愿經》中有所提及,‘是人先當念地藏菩薩名萬遍。所過土地。鬼神衛護。行住坐臥。永保安樂。’”
貞妃大喜,“那是再沒有比這更合適的了。你等下尋來經文,交付榮嬪,讓她抄寫十遍吧?”
緩一緩,又對榮嬪說:
“本宮也是顧念你身子才好,不宜太過操勞,禮佛也講究心誠則靈,就不必百遍的抄錄了。
離除夕還有七日,你多費心,趕那之前將手抄佛經交給本宮,本宮叫人拿去佛堂焚燒祝禱,太后知道這事,定也會念著你的好。”
南瑾從貞妃溫然的語氣中,已然聞得刀光劍影。
她與榮嬪位次相鄰,動作不明顯地拽了拽榮嬪的衣袖。
奈何榮嬪不懂她的暗示,竟是笑應了貞妃,
“能為娘娘分憂,為皇家祈福,是臣妾的榮幸。”
貞妃嫣然一笑,輕撫著燦金護甲上鑲嵌的藍碎寶石,淡淡道:
“妹妹有這份心意就很好。只是本宮也要提醒你一點,給佛祖的供奉不可弄虛作假,你必得親自書寫,莫要假手于人,否則怕要遭了報應。”
榮嬪連聲道:“這是自然。”
方交代完此事,有內監入內回話道:
“啟稟娘娘,一切準備妥當。”
貞妃起身,得雨燕攙扶,施施然向庭院走去,
“諸位妹妹移步庭院吧,本宮準備了‘一出好戲’,也是讓你們一并瞧個熱鬧。”
眾人依言起身,緊隨其后。
南瑾和榮嬪并肩而行,她皺著眉頭,低聲對榮嬪說:
“姐姐怎么這般輕易就應了她?”
榮嬪目光嫌惡地刮了眼貞妃搖曳的背影,泠然道:
“你別擔心,我當然知道貞妃心里在想什么。宮中人人知曉,我信奉真主安拉,她讓我謄抄佛經,擺明了是要拿我的信仰來作踐我。
我要是不依,還不知她又要想了什么別的法子來折磨我。還不如就此應下。反正我只筆尖寫著,心里不念就是了。”
她倒是想得通透。
南瑾道:“就算姐姐不在乎,但那么些字,貞妃只給姐姐七日時間,姐姐如何能寫得完?若到時拿不出,貞妃以不敬佛祖來質問姐姐,只怕姐姐是要連太后也一并得罪了。”
榮嬪笑著打趣,“妹妹也太瞧不起我了。我雖出身西域,對漢字不太精通,但依樣學樣總不算難事。”
她頗為自信,渾不在意道:“從前太后訓斥宮嬪時,也讓人罰抄過佛經。動輒就是百遍起。
嘉答應就受過這樣的責罰,太后罰她抄寫《心經》百遍,還只給她三日時間。她百遍尚能三日應付,我十遍七日如何寫不得?”
南瑾看她如此有把握,實在不忍心告訴她真相。
太后篤信佛法,南瑾想要討太后好感,平日里沒少在經文上下功夫。
她對《地藏菩薩本愿經》也有所了解。
經文全篇十九卷,厚厚一疊壘成小山,通篇字數少說也有一萬六七。
哪里是心經通篇二百六十余字的體量可以比得?
榮嬪見南瑾面露憂色,拍了拍她的手背,反而勸起了她,
“我知道妹妹擔心我,不過不礙事,我不過是累一點罷了,總比她一直揪著我不放,變著法子找我麻煩要好得多。”
......
南瑾試探地問了句,“姐姐知道《地藏菩薩本愿經》有多少字嗎?”
“不就是兩三百?”
南瑾搖頭,略有尷尬道:“總有一萬六七。”
“啊!?”榮嬪驚呼失聲,引得后妃紛紛矚目。
南瑾低聲道:“罰抄十遍就是十六七萬,七日寫完,每日攤下來也需寫三兩萬字。姐姐便是不吃不喝不飲不眠,寫僵了手去,也斷是寫不完的......”
聞聽此話,榮嬪下意識護住手腕,只覺眼前好一陣天旋地轉,恨不能當場昏厥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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