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息之后。
佟宛宛睜開雙眼,眼中已經沒有一絲猶豫,她淡淡開口,“救人。”
“萬萬不可!”
敬嬪連聲阻攔,神色緊張。
貴妃娘娘出身顯貴,從未見過這般人間苦楚,動了惻隱之心也是常事,但宮中容不下善心之人,今兒娘娘救下此人,明日又來一個極為可憐之人,幫還是不幫?若是后日還來,又該如何?
長此以往,便再無寧靜之日。
“娘娘先走,剩下的交給嬪妾”,敬嬪連聲催促佟宛宛離開,語氣著急,“您放心,嬪妾不會見死不救的”。
與貴妃娘娘不同,從小失母的她見慣了這些苦楚,最是心硬。
再者,無寵之人自然無法庇佑他人,便是張庶妃此等走投無路之人也不曾想過啟祥宮,旁人更不會將主意打在她的身上。
“我知你心意”,佟宛宛笑著嘆了口氣,溫聲安撫著急上火的人道,“但不必再勸”。
上輩子她就聽說過一句話,若是能以命換命,醫院的天臺上會站滿了母親,如今親眼所見,比任何語言的沖擊性都要強。
她是圣母嗎?是爛好心嗎?
或許吧,那么幼小又稚嫩的生命,若是無能無力也就罷了,如今她有這個能力,可以做到,為何要畏懼那看不見摸不著的后宮爭斗。
“半夏去找個軟轎,天冬為張庶妃止血”,佟宛宛連聲吩咐,“劉保貴去請院判過來”。
吩咐罷,她看向一旁驚懼不定的敬嬪,安置道,“你先回宮罷,得閑了我派人去請你來景仁宮頑”。
敬嬪素來是個聰明的,瞬間便領悟了佟宛宛的意思,當下眸光一滯,雖未言語,可顯然是有些猶豫了。
父兄無用,無寵無子,當下離去是最明智的選擇。
可是,她當真能明哲保身嗎?俗話說養兵千日用兵一時,她受了景仁宮諸多照拂,當下離去,景仁宮當真不會介懷嗎,日后還會庇佑她嗎?
如此想著,她的眼神慢慢的沉靜下來,再開口的時候,眼中已經一片堅定,“嬪妾也有一事求娘娘”。
敬嬪轉身面向佟宛宛,屈膝行了一禮,“后宮寂寞,嬪妾素來無寵,怕是沒有子女緣分,嬪妾斗膽,懇請娘娘將公主讓給嬪妾”。
佟宛宛一愣,“你可知自己在說什么?”
公主養在宮中,確實能得來帝王恩寵,可如今的公主身患重病,院判能不能治得好還是兩說,若是運道差些,怕是立刻便被康熙遷怒。
最關鍵的是,這不是身為妃嬪的她們能決定的事情。
敬嬪沒答話,一字一頓再度懇求,“求娘娘應允”。
佟宛宛對上敬嬪深沉的眼睛,半響,終是點頭,“都聽你的”。
二人說罷,敬嬪緩步走向那對人事不知的母女二人,抱起燒得迷糊的公主,又探了探張庶妃的鼻息,沉聲下令,“將張庶妃抬回宮中,取參、熬藥、換衣,無論用什么方法,一定要讓她醒過來!”
青金應下,轉身便往啟祥宮跑去,另一邊,郭飛則是帶著自個的干兒子,一路避著人將人抬回宮中。
敬嬪環顧四周,“記住,張庶妃今日去的是啟祥宮,從不曾見過貴妃娘娘!”
她聲音低沉,帶著森森寒意,眾人皆是一顫,低聲應下。
佟宛宛嘆了一口氣,剛想開口,卻見劉保貴引著張院判來了涼亭,身側敬嬪也在微微搖頭,示意她別說話。
“張太醫快些”,敬嬪起身,揚聲吩咐,“公主燒得厲害,已然人事不知了”。
張太醫心中一跳,宮里的孩子都是有數的,從沒聽說過這位敬嬪娘娘的膝下有子嗣,如今又是哪來的公主?
還有周圍淡淡的鐵銹味,地上未干的水跡······這里到底發生了何事?
他愈想愈是膽戰心驚,連忙將自己當成瞎子聾子,只盯著公主的瘦弱的手腕看。
只是公主的脈象也讓人害怕,跳得極快,卻如同水中浮木,輕輕一按就找不到一絲痕跡。
完了,今兒要被貴妃娘娘給害死了!
張太醫心中叫苦,面色卻極為嚴肅,他取出藥箱中藏起來的銀針,提醒道,“公主的病極為兇險,重癥得下猛藥,但這施針之法也極為兇險,公主······不一定能撐得過去”。
施針不一定能撐過去,可不施針,又能活幾日,還不如賭一把。
佟宛宛同敬嬪對視一眼,在對方眼中看出同樣的心思。
敬嬪心中稍定,上前一步道,“張太醫只管施針,若是有什么,也有本宮擔著”。
張院判等的就是這句話,作為醫者,自然是想治病救人的,可在這宮中,他開得最多的方子卻是太平方——師父和前輩都反復交代過,治不好不要緊,但病人絕不能死在用藥后。
長此以往,他便學會了明哲保身,任由別人隨意改藥方。
不過,如今有了擔事的,那些身為醫者的雄心壯志不知從哪冒了上來,張院判滿臉認真,“二位娘娘放心,微臣定將竭盡全力”。
眾人都將眼神放在那又長又細的銀針上,誰也沒提換地方的事,就在這背風的涼亭中,一個孩子得到了她的母親用生命換來的救治。
銀針包中的針越來越少,公主小小的身軀上幾乎如同刺猬一般,面色卻不見任何好轉。
張院判面上滿是凝重,“今夜若是不再發熱,這病也就好了大半,可若是……”
剩下的話,他不敢再說了。
佟宛宛提著一口氣,扭頭看向敬嬪,只見她的臉上是同樣的沉重和不安,可事已至此,只能硬著頭皮走下去。
敬嬪小心翼翼將公主交給一旁的宮女,鄭重地向張太醫行了一禮,“多謝張太醫”。
在張太醫連聲‘不敢’中,她又轉身朝佟宛宛行了一禮,“更要多謝貴妃娘娘出手相助,若不是您請來張院判,公主也不可能得到救治”。
這便是在劃清界限了。
佟宛宛沉默幾息,“稚兒可憐,任誰也不可能無動于衷”。
“是是是,二位娘娘說得極是”。
張院判作為整個事件的參與者和見證者,給出了自己的回答,“二位娘娘都是心善之人,微臣佩服至極”。
見張太醫一口應承下來,敬嬪默默松了口氣,將頭上最貴重的簪子拔下,親手放在張太醫的藥箱中,又道了句告辭,帶著公主和金寶踏上了回宮的路。
折騰了這么久,天色已經暗了下來,御花園的燈也不曾點上,一眼望去,青石磚鋪成的路已是濃墨一片。
佟宛宛抱著百歲,默默地看著那個身影,見暗處的陰影一點一點地將人吞噬下去,直至無影無蹤。
她垂下頭,一下又一下地撫摸著百歲柔軟的毛發,“百歲啊百歲,你還會看到你的好朋友金寶嗎?”
夜風吹來,百歲汪汪叫了兩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