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至已過,晝夜翻轉,夜晚一日比一日來得早。
佟宛宛記得前兩日的這個時候,夕陽的余暉透過菱花格子的窗戶照進屋中,整個房間都被蒙上一層溫馨的色彩。
而此刻,通過大開的窗戶只能看見遠處黑藍色的天空,濃郁的墨色像是厚重的床帳,悶得人喘不過來氣,偶爾吹過一陣風,毫無清涼之感,卻帶來幾乎熏煞人的桂花香氣。
窗邊的帝王卻并不曾感到任何不適,他背靠迎枕,閑坐在榻上,眼神盯著獵物,有一種勢在必得的悠閑之感。
佟宛宛避開他的視線,重新拿起毛筆開始寫字,“臣妾一定盡快抄完,當做給皇上的補償”。
本就該完成的事情竟然拿來邀功,玄燁不由得皺了皺眉,但晃眼一看,只見案邊之人寫字的身影極為僵硬,像是緊張,又像是期待。
他愉悅地輕笑一聲,“貴妃如此認真,朕為貴妃磨墨,可好?”
自古以來紅袖添香便是佳話,如今他為貴妃磨墨,正是琴瑟和鳴之舉。
玄燁說罷,當真起身來到案邊,伸手拿起墨條。
明明梁高屋深,佟宛宛卻立刻察覺到了空間的局促,身側之人擠占了大半位置,眼角的余光能看見二人肩膀輕撞,明黃色的龍袍挨著藕紫色的旗袍,甚至覆于其上。
于她而言,竟連無立錐之地也無。
佟宛宛抿了抿嘴角,源源不斷的熱意涌來,手中的筆也遲遲難以落下,筆尖浸潤的墨汁滴落在紙上,映出一片漆黑的墨跡。
她干脆放下筆,伸手將紙揉成一團,又走了幾步,將紙團投入暗紅的炭盆中,這才回首笑道,“天色不早了,景仁宮的小廚房還算不錯,皇上可要嘗嘗?”
玄燁挑了挑眉,想必用罷膳后,夜色更加沉黑,缺月微明難以出行,自然只能留宿。
果然,貴妃舍不得他離開。
像是看見一只機靈的小貓在百般尋求主人的寵愛,他不由得心頭微軟。
正想安撫幾句,卻見貴妃丟下一句‘臣妾去看一看菜色’,就羞澀地跑開了。
玄燁又是一嘆,有下人在,這種小事何必親自去盯——想來還是這些日子的冷淡讓貴妃太過惶恐,才會連這般小事都放在心上。
不過,貴妃諄諄心意,確實讓人心中愈發熨帖。
他微微一笑,隨手拿起一本書冊,見不是那些情情愛愛的戲本子,便是些修前世修來世的佛揭,更覺幼稚可笑。
玄燁搖搖頭,吩咐下人將這些書冊收拾起來,又叫顧問行去乾清宮將折子取到景仁宮。
佟宛宛則是親自盯在小廚房里,細致觀察了每一道菜的烹制過程,見連大師傅的后背全都被汗水浸透,又每人賞了五兩銀子下去。
大師傅們雖說緊張極了,卻更想在娘娘面前表現一二,一時間干得熱火朝天,灶中的火也比平日里燒得旺。
小廚房本就由耳房改造而來,又小又悶又不透氣,從里頭出來的時候,佟宛宛亦是熱極,全身上下如同水洗一般、
這般侍奉到御前自然是失禮的,她又命人同萬歲爺請罪,說是要沐浴。
待到洗完兩遍頭,絲瓜絡細致地搓過本就不存在的污垢,又用玫瑰花水將全身擦過三遍,換了五套衣衫,佟宛宛這才在空蕩的堂廳坐下。
“都是本宮耗費太多時間”,她垂著眉眼,看上去有些失落,“唉,想必萬歲爺等不及已經走了罷”。
天冬愣了片刻,“萬歲爺在書房看折子呢”。
她想了想,又道,“皇上一直等著您,連晚膳都沒用呢”。
佟宛宛心頭一沉,明明已經吹干的頭發此刻全都貼在頭皮上,又悶又熱,讓人有種眩暈之感。
強打起精神,她將視線落于意識中的簡陋面板,上次吐血暈厥的代價是0.1體質,看上去不多,但其中每一分每一毫都是讓她長命百歲的資本,叫人如何舍得。
佟宛宛長呼出一口氣,收回那些雜亂的思緒,親手拿起熏籠上的帕子蓋在臉上,帕子傳來熱意,很快將粉潤的臉變得潮紅一片。
她淡淡吩咐了一聲,“去,將張院判請過來”。
“娘娘!”天冬大驚失色。
佟宛宛摸了摸滾燙的臉頰,對于一個現代的靈魂而言,看對眼了,發生關系并沒什么大不了的,睡歷史上出名的人物,甚至還是能說出去炫耀的事。
網上許多女人,甚至許多男人的夢想就是成為武則天,同時拿下李世民和李治。
說句很糙的話,哪怕她穿越來的時候就躺在康熙床上,也不是一件讓人難以接受的事情。
但,此時的境況卻大有不同,她同康熙見了兩次,每一次他都在恐嚇她、貶低她、壓制她,沒見面只是告假的時候,他還踩在她的身上展示對鈕祜祿一族的優待。
同這樣一個總是PUA她的人發生最親密的關系,叫人如何坦然接受?
很快,張院判就被請了過來,外間的響動驚動了書房的人,玄燁抬頭看了一眼,又將視線重新收回到折子上,“去看看怎么回事”。
角落子,幾乎和陰影融為一體的顧問行迅速弓腰應下,出門就瞧見了滿臉恓惶的宮女,他瞇起眼看了片刻,認出這是晌午那會子給他塞金瓜子的人,也是剛提上來的大宮女。
天冬顫著聲音,“娘娘受了熱又沐浴,受了些寒氣,此刻有些發熱,怕是不能侍奉萬歲爺了”。
顧問行心中亦是一跳,張著嘴顫著手指,想要罵景仁宮將人當成傻子耍,卻又立刻收了聲,低眉順眼的進屋回稟去了。
片刻功夫,屋中傳來一聲巨響,玄燁快步走了出來,他看也沒看跪在一旁連連磕頭的人,抬腳便往外走。
一旁,提著燈籠的小太監一路小跑攆上去,幾乎拼了命才將光照在萬歲爺的腳下。
顧問行狠狠剜了天冬一眼,恨不得將荷包里的金瓜子盡數還回去,但前方的身影越來越遠,又著急忙慌地追上去不提。
天冬在原地站了一會,看著那條燈籠長龍越來越遠,白蠟的光亮將那一片天空照得如同白日一般,而景仁宮前只余漆黑,這才轉身回了殿內。
屋中,濃重的藥味開始彌散,本該躺在床上起不來身的人卻坐在一桌子菜前。
佟宛宛先含了一口溫水,漱去藥味,這才興致勃勃的看向膳桌,折騰了這么久,她是真的餓了。
當然,為皇帝準備的菜色是極豐富的,便是十個她也吃不完,留下一道紅燜羊肉、一道溜魚片,蛋白質便齊全了,只是還缺些膳食纖維,是以她又挑了一道素炒八珍,一道百合西芹。
除此之外,她又挑了些好克化的點心餑餑作為主食,可即便如此,桌上剩下的菜依舊不知凡幾。
佟宛宛看向左右,“這些菜你們拿下去分了罷”。
天冬同豆蔻對視一眼,垂著頭盯向腳尖,并不敢說話。
桌上那些稀罕的菜色是屬于帝王的,哪怕萬歲爺已走,只要沒開口說賞,她們就不敢動。
屋內寂靜一片,只有白蠟在靜靜燃燒,半晌,半夏咬著后糟牙,狠心上前一步,她從最外圍的地方隨意拿了一碟,便跪下謝恩,“多謝娘娘賞賜,奴婢從未吃過這般好的東西”。
半夏并沒有看清自己拿的只是最普通不過的蔥燒豆腐,但想必看清了也無甚影響,此刻吃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跟隨娘娘的腳步——哪怕娘娘病的蹊蹺,好的更蹊蹺,一個做奴才的,只管閉嘴聽話便是。
有半夏帶頭,銀杏也上前取了一碟,她嘴笨,不會說話,見碟子里裝的是奶餑餑這種便宜吃的,當下便往嘴里塞。
佟宛宛親手將半夏扶了起來,又看向銀杏,語氣溫和,“快喝口茶水,別噎著了”。
豆蔻、天冬見自己落于人后,已然有些動搖,又見主子這般和顏悅色,心中更是急切,二人各自取了一碟子,連表忠心。
只有白芷站在最后頭,咬著唇瓣,衣角也被揉得不成樣子,思量再三終是開了口,“娘娘,萬歲爺怕是真的生氣了”。
她本就是佟家救下來的,被領到景仁宮的時候,這種聯系變得更加緊密,自那時起,她不僅人屬于景仁宮,一顆心也只向著娘娘。
為娘娘指出些許不當之處,也是身為奴婢應做之事。
白芷跪下磕頭,只一下,額頭已見青紫,“娘娘雖出身佟家,但這里是后宮,滿身榮寵只系于帝王一人,您看先皇后和皇后,出身是何等的優越,但她們亦不敢對萬歲爺有一絲一毫的不尊”。
萬歲爺是天底下最尊貴的人,手握著后宮所有人的身家性命,不管娘娘是否愿意爭寵,都不可用這種態度對待皇上。
況且,萬歲爺這么好的男子,對主子也有幾分情意,若能趁著這個機會,像孝康章皇后那般生個小阿哥,豈不是終身有了依靠。
她發自肺腑地勸道,“娘娘,您可要多為自己著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