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陸諶別過,謝云舟從楊樓出來,騎馬回到胥國公府,已是戌正時分。
隨手將馬鞭扔給身旁的小廝,謝云舟徑直回了院子,洗漱過后,換了身寬松單衣,枕臂躺在榻上,閉著眼,似乎還能聞到承露囊里的清苦藥香。
眼前不覺浮現(xiàn)出今夜乍然撞見時,折柔仰臉看著他,那一副錯愕又驚喜的模樣。
謝云舟不禁勾起唇角。
那次他去洮州探望陸諶,正趕上折柔頭一回去到病人家中出診,陸諶放心不下,原本要親自跟去看看,卻突然接到調(diào)令被急召回營,便托他代為暗中照看。
不過舉手小事,謝云舟痛快應(yīng)了。
尋到地方,他倚在巷口的柳樹下,叼著根草梗,看見折柔和那戶人家像模像樣地道別,卻沒想到,她在人前還裝著一副穩(wěn)重醫(yī)者模樣,走出兩條巷子后,像是再也忍不住,整個人都輕快飛揚起來。
看了一會兒,他忽然覺得很有趣。
回去的路上,他不遠(yuǎn)不近地跟在后頭,看她穿著一身洗得微微發(fā)白的素凈衣衫,背著烏木醫(yī)箱,走在鄉(xiāng)間曲折的小路上,腳步輕快,發(fā)間的絲絳隨風(fēng)拂動,燦爛夕暉映照上她細(xì)嫩的側(cè)臉,猶如暮春時節(jié)枝頭初綻的杏花,柔軟又明媚。
那副畫面,謝云舟沒有刻意去記,只是就那么鐫印在了腦海里,后來又頻頻想起。
他生來便是皇親貴胄,錦繡堆里長大的王孫公子,桀驁恣意,裘馬輕狂,在上京這潑天富貴窩里作養(yǎng)了二十余年,早已見慣形形色色的貴女,可她和那些女子都不一樣。
怎么會有這樣的小娘子呢?明明吃過很多苦,卻總是眉眼含笑,瞧著溫溫柔柔的樣貌,柔婉似春水,內(nèi)里又熱烈鮮活得像團(tuán)火,有股蓬勃的韌勁。
謝云舟想著想著,腹中酒意又翻騰起來,灼得心頭發(fā)燙,朦朦朧朧地,在半醉半醒間,陷入一片碎亂夢境。
像是置身于上元燈節(jié),千萬盞花燈懸掛在高聳巍峨的彩樓上,灼灼耀目,繽紛流光,長街上火樹銀花,鳳簫聲動,一夜魚龍舞。
他急切地在熙攘人流中穿行,四周浮光掠影,不知過了多久,走了多遠(yuǎn),終于在人頭攢動的長街盡頭,尋見那道日思夜想的溫柔身影。
“九娘!”
似是聽到有人呼喚,女子站在燈火輝煌處,驀然回眸,對他粲然一笑,輕快又繾綣地喚了一聲:“阿郎。”
剎那間,周遭喧嚷的聲音如潮水般席卷退去,所有人的面目都變得模糊,仿佛天地間只余一個她。
謝云舟心頭猛地一跳,不自覺地?fù)P唇笑起來,抬步就要迎上前去,下一瞬,卻見她脈脈的目光越過自己,看向了他身后的那個人。
謝云舟一霎定在原地。
眼看著她笑盈盈地朝那人走過去,越來越近,越來越近,就要錯身而過的剎那,謝云舟忽然攥住她的手腕。
女子的胳膊柔軟纖細(xì),沾染了些雪夜的涼意,覆在上面的那只手卻勁瘦有力,炙熱滾燙。
她訝異地回過頭,街畔燈火映著她姣好的面容,朱唇微啟,瑩潤飽滿,嬌艷得仿佛六月里熟透的櫻桃。
那樣的兩瓣唇,她的郎君嘗在唇齒之間,是何滋味?
情難自禁,謝云舟喉結(jié)滾動,緊握住她的肩頭,將女子攬入懷中,低頭吻下去。
清馨的呼吸就在咫尺,懷里的人卻掙扎起來,抬手抵住他的胸膛,惶然睜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喃喃:“鳴岐……”
幽涼夜風(fēng)穿過軒窗的縫隙,吹動紗帳。
謝云舟猛地驚醒過來,身上幾乎被冷汗浸透,心臟劇烈地跳動。
他真是瘋了。
陸諶和他一起長大,兩個人近二十年的情分,是手足兄弟,亦是至交好友,他卻他的發(fā)妻對生出不該有的妄念。
他知曉自己不該。
可是越壓抑,越渴念,成百上千個日夜過后,幾乎化作了難以自控的本能。
夜風(fēng)寂寂,屋內(nèi)垂掛的帳幔輕柔拂動。
月色從直欞窗中漏進(jìn)來,傾瀉一地,深濃如寒霜。
好半晌,謝云舟赤足下榻,走到桌案前,仰頸飲盡一盞冷茶,心跳慢慢平復(fù)下來。
夜色已深,他走出槅扇門,坐到廊下的木階前,衣襟散亂著,素白的里衣敞開了,露出胸口上一道寸余長的舊疤。
清瘦有力的長指撫上去,謝云舟出了一會兒神。
那年陸諶隨軍出征,卻不想主將韓嗣全貪功冒進(jìn),中了羌人調(diào)虎離山的圈套,數(shù)萬大軍深陷西羌腹地,羌軍主力則趁夜直撲兵力空虛的洮州主城。
他和折柔被困在城里,戰(zhàn)況兇險,他不慎中了一支冷箭,胸口鮮血止不住地流,命在旦夕。
事出緊急,尋不到制備好的桑皮線,折柔情急之下取了自己的頭發(fā)給他縫傷。
明明嚇得臉色慘白,她卻仍強(qiáng)撐著鎮(zhèn)定,一遍遍地安撫他,顫著聲說,“鳴岐,別怕。”
那時候命都快交待了,可瞧著她全心全意緊張擔(dān)憂的模樣,他竟隱隱覺得歡喜,還想扯個笑逗逗她,只可惜傷得太重,半個字都說不出。
時過境遷,胸前的箭傷早已愈合拆線,他卻時常會生出些錯覺,仿佛她的發(fā)絲已同他的血肉生長到一處,絲絲縷縷地牽動著他的心脈,有如一種隱秘難言的悸動。
年少心動,仿佛野火燎原,一發(fā)不可收。
只是,那又怎樣呢?
她已是他好友的結(jié)發(fā)妻,甚至認(rèn)真論起來,他還要喚一聲“表嫂”。
人家夫妻兩個如膠似漆,情意綿綿,死生不棄。
當(dāng)年大晉軍隊在西羌腹地遇伏,陸諶所在的廂軍前鋒營首當(dāng)其沖,全軍覆沒。殘余敗軍狼狽撤回洮州,甚至來不及收斂陣亡將士的尸骸。
所有人都說,那些將士的尸骨怕是都已被鐵蹄踏碎了,深埋進(jìn)黃沙里,早就分不清哪個是哪個了。
她只是笑了笑,獨自裝好傷藥和水糧,束起頭發(fā),換了身男子打扮,牽著一匹小烏馬,說要去找陸諶,帶他回來。
她說,便是陸諶當(dāng)真戰(zhàn)死在了塞外,她也要帶他的尸骨回來。
她是他的妻子,怎么可以眼睜睜看著他身死他鄉(xiāng)?百年后,他們是要同穴而葬的。
陸秉言啊陸秉言,得妻如此,真是讓人羨慕。
謝云舟忽然仰起臉,自嘲地笑笑。
是,他知道自己是個傻的,快三年了,就一直守著那點根本見不得光的心思。可那又如何?他就是樂意,礙著誰了?
千金難買爺樂意。
他謝云舟一生行事,不問結(jié)果,只求無愧本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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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府。
徐有容白日里去了三皇子府做客,回府后有些疲倦,早早便洗漱歇下,躺在榻上想心事。
雖說這幾日相處下來,她同陸諶是熟稔了許多,可她還不知曉陸諶到底是什么心意呢,本打算矜持些時日,等陸諶主動來邀她出游,卻不想今日一回來,便聽聞他帶了那個洮州女子去赴宴。
她自然不屑于將那個鄉(xiāng)野女子放在眼里,畢竟這世上男子但凡有些權(quán)勢,總是要納妾的。
她爹爹后院就有兩個姨娘,她二姐夫更不必說,側(cè)妃、良媛、沒有品階的侍娘……一個巴掌都數(shù)不過來。
于正妻而言,這些妾室通房不過是些會喘氣的玩意兒,更不必說沒有根基倚靠的孤女,再好打發(fā)不過了。
只是一想起來,她還是不免有一點點吃味,但更多的還有好奇,想知道能讓陸諶從鄉(xiāng)下帶回來的女子,究竟是個什么模樣,便忍不住遣人下了帖子,想等過兩日向他探探口風(fēng)。
正胡思亂想著,前院小廝送來了陸諶的回信,徐有容不由精神一振,立刻歡喜地下了榻,吩咐女使把衣柜里的行頭一樣樣搬出來,比對著妝奩匣子里新打的簪環(huán),挑選了好半晌,最后定下一身織金銀線妝花羅裙,再配上個珍珠翹頭釵。
又讓女使重新梳了發(fā)髻,勻上口脂,像模像樣地裝扮了全套。
站在銅鏡前左右瞧了瞧,這一身既華貴又不失嬌俏,徐有容一拍手,頗為滿意點點頭。
等到她終于折騰累了,熄燈安頓下去,廊下侍奉的婆子抬起頭,悄悄望了屋內(nèi)一眼,轉(zhuǎn)身匆匆走去豐蘭苑,將自家小娘子的動靜一一稟給了主母周氏。
越聽,周氏眉頭越緊,不待聽完,倏地起身去書房尋徐崇。
徐崇正在案前品鑒新得的一幅古畫,抬頭見她進(jìn)來,立時笑道:“夫人來了?來,瞧瞧這畫如何,傳聞可是前朝吳道子真跡吶。”
周氏眼下哪里還有那個興致,撫了撫胸口,開門見山道:“我聽聞十六娘相中了陸家三郎,這幾日倆人私下里頗有些來往,你可知曉?”
聞言,徐崇不以為意地點點頭,繼續(xù)端詳著案上畫卷。
周氏上下打量了他一眼,遲疑道:“難不成,此事你樂見其成?”
徐崇淡淡“唔”了一聲,“我覺著不錯。”
周氏心頭頓時冒出火來,噔噔幾步走到案前,蹙眉看著他:“那陸家三郎雖有幾分本事,可我聽說他在洮州私娶妻室,如今還大模大樣地養(yǎng)在了家中,這身邊不干不凈的,算哪門子良配?總之我不答允,以后也絕不許容娘和那陸家小子再有往來!”
她是徐崇的填房,膝下就十六娘這么一個骨肉,如今女兒大了,尋個好郎子是頂頂要緊的事。這世道于女子不易,若是郎子房中另有內(nèi)寵,等嫁過去,真是不知要吃多少苦頭。
徐崇抬頭瞥了她一眼,暗道婦人就是婦人,果然無甚見識。
抬手揮退了下人,徐崇無奈道:“那外室我已遣人查過,無父無母的孤女,根本算不得什么,連個螻蟻都不如。”
說著,他壓低了聲音,繼續(xù)道:“官家老了,只怕是對當(dāng)年先太子的事生了悔意。不然你以為那陸家小郎,憑甚能這般輕易就調(diào)回上京,還接掌了兩衙禁軍?
官家既存了這等心思,此子便不可小覷。若是能借由容娘化解兩家齟齬,我也好不用再費心提防著他,更何況,他手里的禁衛(wèi)兵權(quán),對三殿下也是助益。”
“當(dāng)然了,最最要緊的,還是容娘喜歡。”
徐崇講了那許多利弊得失,只有最后這一句算是說到周氏心頭痛處,她視女兒如掌珠,怎么舍得讓女兒嫁個不合心意的郎子,聞言不由沉默下來。
只是想了想仍覺得堵心,她忍不住追問:“那你可有讓人查過,陸三郎待他那個外室如何?情分可深?”
徐崇冷笑道:“區(qū)區(qū)一個鄉(xiāng)野女子,哪里比得上前程權(quán)勢要緊?他既有意和容娘來往,便是已經(jīng)在心里分出輕重,做了取舍。
常言一將功成萬骨枯,若是當(dāng)年禍?zhǔn)略賮硪换兀懕栽踔约阂欢〞悄莻€將,而不是那根骨?他是從尸山血海里爬出來的人,這筆賬,不會算不明白。”
周氏漸漸冷靜下來,她也是簪纓世族養(yǎng)出來的當(dāng)家主母,當(dāng)然知曉情愛遠(yuǎn)不如利益來得可靠,自家相公說得在理。
只不過心中還另有些隱憂,思量片刻,她遲疑著問:“容娘性子單純,就這般由著他們來往,若是,若是鬧出什么事來……到頭還不是我們?nèi)菽锍蕴潱俊?/p>
“放心,陸家小郎做事有分寸。”
停頓片刻,徐崇瞇起眼睛,慢悠悠道:“且讓他們兩個相處些時日,我也親眼瞧瞧他向我徐家示好的誠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