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柔清楚陸諶的脾性,他輕易不會與人言及私事,陸琬的邀約多半和他無關,既如此,出去散散心也好。
這般想著,她便應承了下來。
第二日早早收拾停當,折柔仔細打扮了一番,梳妝綰發,鬢邊簪朵素凈的玉梔花,配一對琉璃珍珠耳珰,又淡淡敷上一層粉,對鏡看了看,瞧不出氣色上有什么異樣,這才放了心。
吩咐伙計守好鋪子,折柔帶著小嬋去往潘樓。
大晉民風極為開放,城中不設宵禁,夜市繁華,女客結伴宴飲也屬尋常。折柔剛到潘樓門前,就有過賣[1]滿臉堆笑地迎上前來:“貴客是訂雅間還是散座?”
折柔笑笑,報上訂好的閣號,過賣越發殷勤,呵著腰,比手引她走上二樓的雅間。
潘樓里燈火通明,珠簾錦屏,一派豪貴之氣。陸琬已經到了有一會兒,見折柔進來,眼神立刻一亮,笑著起身,迎過去拉她入座:“前幾日阿嫂藥鋪開張,正趕上我府里也忙著,沒能脫開身,今日便借著潘樓新出的瓊波酒,為阿嫂好生慶賀一下。”
她生得粉面桃腮,雙眸含笑,語聲親切甜軟,瞧著便讓人歡喜。
折柔忍不住笑起來,隨陸琬到閣中的雕花小幾前坐下,“多謝琬娘了。”
說著,她示意小嬋把帶來的錦盒遞過去,柔聲道:“入夏潮濕,小孩子肌膚嬌嫩,最易生疹,我做了幾個祛濕的藥囊,可以給你家中的小娘子掛到床帳上。”
陸琬心中感動,吩咐女使仔細收好,笑盈盈地看向折柔:“還是阿嫂最好了,我替萱姐兒謝謝舅母。如今日子安定了,阿嫂幾時也生個孩兒,我可等著做姑母呢,紅封都預備好啦。”
折柔心中一瞬澀然,只溫和地笑笑,當做默認。
問過折柔的口味喜好,陸琬挑著鐺頭拿手菜色點了幾樣,再配上鴛鴦炸肚、燒羊頭和玉灌肺,又叫了一壺瓊波酒。
過賣很快送上酒來,陸琬舉起酒盅,笑道:“我敬阿嫂一杯。”
折柔含笑同她碰了碰杯,低頭抿了一口。
綿酒入腹,竟有些辛烈的余味,折柔只覺喉頭一陣**,卻又有種說不出的痛快,倒似有幾分殺恨。
陸琬也不禁咋舌,“這酒倒有點烈性。”
抬頭見折柔面前的酒盞已空,忙出聲勸阻:“阿嫂莫喝太急,等一會兒醉了,若是讓阿兄知曉,怕是要兇我。”
冷不防聽她提起陸諶,折柔倒是生出幾分反骨,提起酒注又添了一盞,輕聲道:“無妨,不必理會他。”
兩人吃了些酒菜,折柔忽然想起烹霜的事,隨口問道:“烹霜身子調理得如何了?算算日子,她這個月應當來過月事了罷?”
說起這個,陸琬神色微微有些異樣,“阿嫂妙手,烹霜身上月事調理得極好。可惜那顧弘簡是個不知好壞的,我好心給他添人,他卻反倒因為這事,和我鬧了幾天的脾氣,整日窩在書房里,差點沒把自己氣成一只大青蛙。”
折柔愣了一瞬,旋即笑起來,真心實意地勸道:“這是好事,郎君心中有你,才會介意,他這是醋了呢。”
陸琬喝得有些醉了,頰邊泛起微紅,她搖了搖頭,輕聲嘆道:“他心中有何人,我才不在乎呢,只要不擾我和萱姐兒的好日子就成了。
阿嫂有所不知……當年伯父出了事,明知顧家上下都不喜歡我,到處風言風語,背地里等著看我笑話,我也只能咬著牙厚著臉嫁進去,郎君冷落、婆母不喜,連個女使都敢下我的臉面……如今我在府中立穩腳跟了,他顧弘簡倒是生出求好的意思,可我最難的時候他不在,眼下再來同我賣好,誰又稀罕?”
說著,她笑了笑,托著臉頰看向折柔,“阿嫂,你不知呢,我是當真羨慕你的。
我與顧弘簡,只是盲婚啞嫁的尋常夫妻,我在顧家,不過是尋一存身之所,聊以謀生罷了。可阿嫂同我不一樣……你和我阿兄是真真的患難與共,兩情相悅,在如今這世道上,能和郎君這般相守,多難得呀。”
折柔聽得心中酸澀,好像連杯中酒水都失了滋味,只覺辣得人眼眶脹熱。
兩個人各揣心事,又推杯換盞了幾回,折柔看著陸琬面頰漸漸紅透,雙眼迷朦,顯見是快要醉實了,忙攔下她的酒盞,吩咐小嬋去要兩碗醒酒湯來。
小嬋輕快地應了聲是,匆匆退出酒閣,往樓下去了。
折柔等了一會兒,正牽袖夾菜,忽然聽見一聲驚呼,像極了小嬋的聲音。
心頭一跳,她起身走到酒閣門口,就見小嬋惶然地倒在樓梯拐角處,兩只瓷碗在地上碎裂成幾瓣,身前站著兩個男子,一個矮的像是隨從,旁邊一個錦衣青年神色不善,胸前衣袍被醒酒湯打濕大片,洇成了深色。
“哪來的不長眼的賤婢!竟敢沖撞我們郎君!可知這一身緙絲杭綢值多少銀錢,賣了你全家都賠不起!”
那矮個隨從聲音尖細,怒斥了幾句,揚手就要朝小嬋扇下去。
折柔心頭咯噔一聲,酒意登時散了大半,連忙幾步走上前,將小嬋護到身后,抬頭對那青年笑道:“我家女使不慎沖撞冒犯,我替她賠罪,還請公子寬宏。不知公子這身衣裳價值幾何,我照價賠償,絕不推諉半分。”
小嬋知道自己闖了禍,臉色發白,惶惶然扯了下折柔的衣袖,忍著淚意小聲道:“娘子,我看路了,是他突然出……”
“放肆!”她話未說完,就被那隨從厲聲喝斷:“好個牙尖嘴利的賤婢,竟敢倒打一耙,攀污我家郎君!”
小嬋登時被嚇得一個激靈,折柔用力握住她的手,示意她不必怕。
這身衣裳雖然價貴,卻也不算賠不起,眼見著對面身份尊貴,氣勢豪壯,她們只有幾個女眷,沒必要做無謂爭執,認賠就是了。
說話間,那錦衣青年的目光極為直白地落在她臉上,放肆地上下打量,仿佛一條冰冷黏膩的毒蛇,看得她背上寒毛直豎,心頭一陣發慌。
想著陸琬還醉在酒閣里,折柔本能地退開一些,不想多做糾纏,“公子這身衣裳需多少錢,稍后我送到潘樓賬上,必定分文不少,公子遣人來取便是。”
既不問他家住何處,也不報自己家門,只交由潘樓處置,如此最少牽扯。
說完,她牽著小嬋,掉頭就走。
矮個隨從瞧出自家主子的心思,自然不能輕易放人離開,當即抬手阻住她的去處,“我家郎君還未答允,娘子需得留步。”
這舉動著實孟浪,折柔一時間又驚又怒,忙避開他的手,向后退開半步,眉心蹙起:“我已允諾賠償,公子還待如何?”
錦衣青年目光盯著她,低哂了一聲,緩緩道:“怎么,娘子瞧著,我像是缺錢的人?”
矮個隨從適時地接話:“好叫娘子知曉,我們郎君正是當今三皇子。倘若繼續不識禮數,豈不是不將我們三殿下放在眼里?”
折柔心下一驚,她知曉上京城勛貴遍地,卻不想竟會撞上這樣一尊大佛。
如此一來,她反倒不敢再貿然報出陸諶的名號,擔心無意中得罪貴人會給他招禍,只能福身行了個禮,沉聲道:“民婦無意沖撞貴人,望殿下寬宏,民婦的夫君還在閣中等著,恕不能久陪。”
話音將落,不待三皇子回答,旁邊一間酒閣的直欞門突然被人推開。
一個酒盞兀地飛出來,直接砸中那矮個隨從的后腦勺,他哎呦痛呼一聲,捂著后腦轉過頭,張嘴就要大罵,卻又在看清來人的瞬間噤了聲。
廊下一聲嗤笑,謝云舟懶懶倚在酒閣門口,下巴微揚,涼笑道:“外頭這般熱鬧,我還當是何人,原是三哥管教不力,放任家奴欺侮良家女子。不就是一身緙絲袍子么?堂堂三皇子殿下,府上何時這般拮據了?改日去胥國公府上,我賠你個十件八件。”
三皇子李楨登時變了臉色。
謝云舟走過來,擋在折柔身前,冷冷看著那內侍隨從:“九娘,這賊廝方才可有碰著你?”
大有一副只要她開口,他就廢人手腳的意思。折柔心頭一突,實在不愿生事,忙搖了搖頭,低聲勸道:“沒事的。”
李楨倒是不以為意,看著他輕嗤一聲:“鳴岐,我知你一向膽大妄為,可元豐畢竟是我的人,就在我面前,你還真能斷了他的手不成?”
打狗還要看主人,當著他的面打殺他的侍從心腹,這和直接撕下他的臉面扔到地上踩有何區別?
他謝云舟再桀驁張揚,也不會如此不知輕重。
謝云舟卻忽然扯唇笑了笑,定定地看著他,眼眸微瞇,寒聲道:“三哥,你猜我敢不敢?”
聽出他話中的凜凜之意,李楨眸光驟然一頓,神色變得陰鷙。
他當然清楚自己這個表弟是個霸王脾性,從小仗著官家疼愛,一向在上京城里橫行無忌,帶著一身混不吝的渾勁,連他都要避讓三分。
說來可笑,前幾日謝云舟球場墜馬,官家竟因他不曾出言慰問而大發雷霆,換個不知情的來,怕是都分不清他和謝云舟誰才是官家的親兒子。
眼前這娘子雖有幾分姿色,宜喜宜嗔芙蓉面,頗對他的胃口,但確也犯不上為了區區女色和謝云舟翻臉。
思量片刻,李楨揚眉笑起來,“原來都是相熟之人,大家誤會一場,倒也不必再多計較,我還要去更衣,你們自便罷。”
他轉過臉,冷冷地看了隨從一眼,帶人離開。
見李楨下樓走遠,折柔暗暗松了一口氣,笑著看過去,“今日多謝你了,鳴岐。”
“同我還客氣什么。”謝云舟揚唇一笑,閣內燭光輝映,落在他眉眼間,越發英挺恣意,“你是自己一個人來的?”
折柔笑笑,“還有琬娘呢,她吃醉了,在酒閣里歇著。”
謝云舟點點頭,看一眼折柔。
她今日吃多了酒,醉意微醺,頰邊暈起緋紅,幾縷碎發掉下來,乳黃色的燭光杳杳躍動,仿佛在輕撫著她瑩潤的側臉,繾綣溫柔。
他忽然就有些嫉妒。
說不清是嫉妒那束燭光,還是嫉妒旁的什么人。
謝云舟喉結微滾,調開視線,囑咐道:“我這三表哥一向陰鷙浪蕩,過幾日我要出京辦差,你回去和陸秉言說一聲,叫他小心些,多給你添些護衛。”
折柔唇角彎起,謝過他,帶著小嬋回了酒閣。
方才雖然生過一些波折,但知曉謝云舟今晚也在此處,折柔心下安定,回到酒閣里,重新要來一碗醒酒湯,讓女使喂著陸琬用了,兩人又閑說了一會兒話,顧弘簡不知從何處得了信,匆匆趕來接人。
陸琬不放心折柔,踉蹌著不愿走,將顧弘簡往一旁推,“先送阿嫂回去。”
折柔笑了笑,自然不愿打擾他們夫妻相處,推說陸諶會來接她,讓他們放心回去便是。
聽她這樣講,陸琬便不多堅持,催著顧弘簡去付了酒錢,同折柔告別后,夫妻二人一同回往郡伯府。
酒閣中安靜下來,外面的喧鬧聲越發清晰。
入夜后的上京是說不盡的繁華綺麗,倚著欄桿向外看,長街上彩燈繽紛,人流往來,各色小販佯佯而行,街巷上有孩童玩鬧,也有年輕的相公娘子攜手同游,滿是煙火味道。
折柔垂眸看了一會兒,卻愈發覺得孤獨。
她低下頭,一杯接一杯地吃酒。
不知過去多久,醉意漸漸上涌,她感覺眼前變得暈眩,身上微微發熱,整個人昏昏欲睡,這才放下酒盞,倚靠著鵝頸椅閉目小憩。
小嬋幫她披了件薄毯,出去問過賣要來一碗醒酒湯,正打算喂她喝下,抬頭就見陸諶進來了。
實在是出乎意料,小嬋嚇一跳,結巴著喚了一聲:“郎,郎君。”
陸諶點點頭,接過她手里的醒酒湯,走到折柔身前,半蹲下來,伸手摸了摸她的臉頰,輕聲喚:“妱妱。”
見她醉意不輕,陸諶心里極不是滋味,擰著眉,從后扶起折柔的身子,小心地圈在懷里,慢慢喂她喝了幾口醒酒湯。
折柔腦中昏沉,隱約感覺到有人扶起自己,臂膀堅實有力,好像還和她說了什么話,可她朦朧得聽不大懂,只以為是謝云舟過來幫忙,于是迷糊著笑笑,擺了擺手,“鳴岐,我沒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