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仲文在哪兒呢?
陶仲文在清馥殿做法事為嘉靖祈福。
清馥殿始建于嘉靖十年,是嘉靖專門上香搞迷信活動的地方,他經(jīng)常在這兒舉行道教儀式,還要求臣子們跟他一塊兒祭祀三清天尊。
為了拍嘉靖的馬屁,嚴嵩專門寫了一首詩,叫《賜游清馥殿詩》,原文如下:
帝苑云霞麗,仙宮洞壑幽。春生翡翠殿,花滿鳳凰樓。瑤草迎宸蹕,瓊波待御舟。共傳今圣孝,當日奉慈游。
大意就是我們的皇帝嘉靖非常牛叉,他是人間的帝王,天上的仙神,他的宮殿輝煌壯麗,仙氣飄飄,而且他還有非常美好的品德,他是個大孝子,對老娘特別孝順,親自陪著老娘玩耍,他孝順的美名傳遍天下,全天下的人都在傳唱贊頌他。
這手舔鉤子的功力無人能出其右,要不然人家怎么能一路升官升成國家二把手呢。
顧定芳出了仁壽宮,沿著羊房夾道一路到了清馥殿。
陶仲文率領一干道士在殿內燒香念經(jīng),又唱又跳。
單論唱跳水平,這些道士都可以組成男團直接出道了。
顧定芳沒敢打擾。
人家在給皇帝辦祈福法會,貿貿然進去打斷,萬一皇帝沒了玄學加持一命嗚呼怎么辦?
顧定芳不信什么玄學,可架不住嘉靖信啊。
顧定芳憋著氣,在外頭耐心等待。
陶仲文嗚哩哇啦唱著《三官經(jīng)》,《北斗經(jīng)》,蹦蹦跳跳忙活老半天,法事才算告一段落。
弟子郭弘經(jīng)立刻報告:“師父,顧太醫(yī)在外頭等著你哪。”
陶仲文納悶:“他來找我做什么?”
雖說兩人都在為皇帝的健康奮斗,但一個是搞醫(yī)學的,一個是搞玄學的,醫(yī)學和玄學不太沾邊啊。
納悶歸納悶,陶仲文還是趕緊去見人了。
孰料剛一見面,顧定芳就冷著個臉,陰陽怪氣道:“聽說陶真人近來的日子過得不大順心?”
陶仲文一愣:“這話從何說起?”
顧定芳道:“你若不是過得不順心,緣何要自滅妻兒老小啊?”
是的,陶仲文雖然是個道士,但他也娶了妻,生了子。
陶仲文今年六十七歲,精神狀態(tài)良好,身體素質倍兒棒(這也是嘉靖覺得他有道行的重要原因),他有一個老妻王氏,生了兩子一女,連孫子都有了。
妻子王氏因他被封為一品夫人,長子陶世同因他當上了太常丞,女婿吳浚因他當上了太常博士,就連他兄弟的孫子陶良輔也沾了光,當了個太常博士。
靠著陶仲文,闔家升官發(fā)財,可想而知陶仲文在家里地位有多高,全家都敬著捧著。
除了要伺候難搞的嘉靖,陶仲文平日過得很順心,跟家人的關系也很和睦。
聽到顧定芳這么說,陶仲文暗自心驚,明明被對方陰陽了,他竟也不氣惱,反而和和氣氣地請教:“顧太醫(yī)有什么話還請直言,倘若我有什么做得不當,得罪了你的地方,先與你賠個不是。”
不得不說,能在嘉靖身邊安安穩(wěn)穩(wěn)待這么多年,而不像其他同行一樣觸怒嘉靖被嘎掉,陶仲文是有他的過人之處的。
當然,要是顧定芳說不出個一二三來,陶仲文肯定會在心里的記仇小本本上狠狠記下一筆。
見陶仲文態(tài)度良好,顧定芳滿肚子怒火發(fā)不出,只得沒好氣道:“陛下身體尚未恢復,你怎敢在這時進獻丹藥?若有半點不測……哼,我顧定芳固然九族不保,你陶仲文難道就能保住一家老小?”
陶仲文大驚:“我何曾進獻什么丹藥?”
像他這樣謹小慎微的人,怎會做出如此不理智的事?
自嘉靖遇刺,陶仲文除了給皇帝當心靈導師,就是給皇帝齋醮祈福,不說有沒有用吧,反正心意是到位了。
陶仲文深知:喜歡搞風搞雨的道士一般都死得比較早,唯有安靜低調方得長久。
在這么敏感且關鍵的時刻,他是真的沒有進獻過丹藥。
皇帝受傷了,就該讓太醫(yī)好好醫(yī)治,他的職責是陪皇帝聊聊道教文化,搞搞私人愛好,順便再煉點兒助興春藥,吃飽了撐的去搶太醫(yī)的飯碗?
可顧定芳不信:“若是陛下不曾服丹,體內的熱邪是從哪兒來的?你可別忘了,陛下身上的傷還沒好呢!內有熱邪,外有傷勢,一個不好發(fā)作起來是會要命的,屆時你我有幾顆腦袋夠砍?!”
陶仲文好比那六月飛雪的竇娥,簡直要冤枉死了。
可他也知道,顧定芳一日三次給皇帝把脈,皇帝的身體怎樣這人最清楚,若不是當真出了問題,絕不會來找他的麻煩。
陶仲文低頭細思:“這些日子,我的確不曾獻過半顆丹藥。不過,宮人謀逆之前,陛下叫我煉了一爐紅鉛丹,興許是那會兒留存下來的丹藥,陛下自己找出來吃了兩丸?”
兩個老頭兒面面相覷,彼此都在對方眼中看到同一句話:不是,皇帝腦子有病吧?都傷成這樣了還胡亂折騰,真怕自己死不了是吧?
兩人心里直罵娘。
無論如何,皇帝疑似私自服食丹藥的事兒總得解決,要不然萬一皇帝蹬了腿兒,他們這些人統(tǒng)統(tǒng)沒有好下場。
可究竟要如何才能勸誡皇帝別亂吃藥呢。
直接去說?
找死也不是這么個找法兒。
恐怕只能采用迂回婉轉的方式。
陶仲文人雖老,腦子卻還轉得快,立刻說:“索性我煉些養(yǎng)生丹獻上。”
這養(yǎng)生丹自然是純中藥丸子,沒有添加某些亂七八糟的成分,安全無害,屬于一種吃不壞身子但也沒有多大作用的保健品,暫時哄著嘉靖別私底下亂服丹藥而已。
陶仲文把煉出來的養(yǎng)生丹給顧定芳過了目,經(jīng)太醫(yī)院同意之后才去找黃錦獻丹。
這么做是為了規(guī)避責任,免得日后出了事兒找到他頭上。
他是這么對黃錦說的:“陛下元氣受損,從前進上的丹藥效力太猛,暫時不宜服用,因此貧道特地煉了一些溫和的養(yǎng)生丹,請黃公公代為進上。”
在陶仲文心里,嘉靖就是那亂吃保健品的傻叉,與其讓他自己亂吃保健品吃出毛病來,還不如弄點成分安全的保健品哄著他的嘴。
嘉靖自然不知道自己寵信的道士對他的腹誹,收到黃錦轉交的養(yǎng)生丹時,他還贊了一句:“陶真人有心了,難為他整日為朕齋醮祈福,還能抽空煉這養(yǎng)生丹,可見真正的忠臣,無時無刻不想著替君父分憂。你去告訴他,他的忠君之心,朕已經(jīng)知道了,再順便賞他點兒什么吧。”
吃了陶仲文那沒什么作用的養(yǎng)生丹,加上顧定芳一天一副清熱下火的中藥,嘉靖倒是不再體熱口渴了。
可他的脾氣卻日益見長。
黃錦日日貼身伺候,被嘉靖的喜怒不定折磨得人都老了十歲。
比方說這會兒嘉靖在仁壽宮書房寫詔書。
前幾日嚴嵩不是來找了他,讓他安撫一下朝臣,嘉靖現(xiàn)在就在干這事兒。
寫這種詔書,你得交代一下事情的起因——宮人起壞心。
經(jīng)過——她們刺殺了皇帝。
結果——天地祖宗保佑,皇后也給力,朕平安活了下來。
然后再自我反省一下——發(fā)生這種事朕肯定有哪里做得不好。
最后呼吁大家——朕很好,朕沒事兒,你們老老實實干活兒,別生事。
剛提筆,一股邪火就噌噌噌往上直冒。
一幫卑賤的宮女竟敢刺殺皇帝,真是反了天了!
朕有錯嗎?
朕是皇帝,皇帝怎么會有錯!
千錯萬錯,錯在那些賤人膽敢行欺天之舉!
縱然千刀萬剮,也不足以解嘉靖心頭之恨。
他重重扔下筆,濃黑的墨水迸射四濺,點污了御案。
換作以往,嘉靖這種陰濕老登并不會如此明顯地將自己的喜怒表現(xiàn)出來,他所表現(xiàn)出來的喜怒大多都是故意叫人看見的。
但這一次,他的情緒失控了。
準確地來說,這陣子他的情緒都很不穩(wěn)定,即便是黃錦這種伴隨他幾十年的老人,亦時常摸不準他的脈。
皇帝總是莫名其妙發(fā)怒,莫名其妙亢奮,莫名其妙低落,就跟那懷孕的婦人似的,臉色一會兒陰,一會兒晴。
這些日子仁壽宮挨打受罵的小太監(jiān)不計其數(shù),就連黃錦自己都被噴了兩回。
黃錦悄不作聲收拾了御案,換了一支新筆。
不多時,只聽“嘭”的一聲,案上的硯臺被摔個粉碎。
殿內窒息得可怕,空氣幾乎到了凝固的地步。
一干太監(jiān)緊張得汗流浹背,皇帝發(fā)脾氣是真的會死人的!
黃錦背上的冷汗?jié)裢噶艘律溃闹胁挥山锌啵喝f歲爺爺?shù)钠庥l(fā)大了,寫個詔書都能發(fā)作幾回,照這么下去可怎么得了?
正在此時,一只通體淡青,雙眉雪白的獅子貓走了進來。
這只貓名叫霜眉,是嘉靖的愛貓,賜封“虬龍”,官階正二品,比絕大多數(shù)臣子和宮妃的待遇都高。
霜眉非常溫順通人性,嘉靖行走時它會在前面當向導,嘉靖做事時它會在旁邊安靜陪伴,嘉靖睡覺時它會躺在一旁守著,即便憋尿憋死了也不肯挪動。
面對自己的愛貓,嘉靖的怒氣稍稍消散。
霜眉走到嘉靖面前,忽然好像察覺到了什么,聳了聳鼻子,仔細嗅聞主人身上的味道。
嗅著嗅著,毛茸茸的貓臉上似乎顯露出幾分困惑。
不確定,再聞聞。
獅子貓又仔細嗅了一下。
這下終于能確定了。
霜眉輕輕一躍,跳上嘉靖所坐的云紋龜足圈背交椅,小心翼翼地避開他的傷處,將雞毛撣子一樣的大尾巴搭在了他的腹部。
人身上的味道聞著像是有小崽子了,貓貓對此表示關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