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天色將明,戈壁灘上掠過陣陣寒意,不遠處的山丹烽燧披上了一層薄薄的白霜。
山丹馬場一如既往的安詳靜謐,那些良駒還沒有從廄中放出。
而此時,西南角客舍的門“吱呀”一聲被推開,楚瀟瀟和李憲一前一后走了出來。
李憲大大的伸了一個懶腰,活動了一下筋骨,臉上又掛起了那副玩世不恭的笑容。
好像昨夜那個與楚瀟瀟徹夜長談,剖析朝局詭譎與權(quán)衡各方勢力的沉穩(wěn)王爺只是一場迷夢。
楚瀟瀟也換上了平日里那副生人勿近的清冷模樣,只是眼角一抹暗沉色襯著她一夜未眠的疲憊。
“爽!這塞外的風(fēng),清晨便吹得人骨頭縫都爽利,西北風(fēng)景何其壯麗,果然名不虛傳啊…”
他用余光瞥了一眼還站在院門兩側(cè)的金吾衛(wèi),極為夸張地猛吸了口氣,西北大朔風(fēng)讓他頓覺神清氣爽。
隨即轉(zhuǎn)向楚瀟瀟,嬉皮笑臉道:“喲,瀟瀟大人,昨夜休息的可好?”
楚瀟瀟聞言只是淡淡地瞥了他一眼,“托王爺?shù)母#眠€行。”
“本王可是惦記著那些大宛駒,那毛色,那肌肉,那鬃毛…嘖嘖,讓本王一夜都沒有睡踏實…”
一邊說著,一邊徑直朝著院門走去,“走走走,瀟瀟,陪本王再瞧瞧去,昨天被突發(fā)事情耽擱了,今日若是看到還有好的,定要讓孫康給本王挑選兩匹溫順些的,送回洛陽去…”
臉上還帶著一絲美滋滋的表情,“這山丹的馬兒騎出去,定然比其他人的貨色要威風(fēng)百倍。”
他的聲音不小,引得附近早起忙碌的馬場官吏和士兵紛紛側(cè)目。
楚瀟瀟直接翻了個白眼,哼了一聲,“您這理所當(dāng)然的索取還當(dāng)真不辱沒您‘壽春王’的名頭啊…”
李憲毫不在意她的諷刺,只道:“本王愛馬京城皆知,皇帝都沒有過分干涉,再說了,本王也不多要,只挑兩匹成色好的罷了…”
楚瀟瀟面容依舊冰冷如常,聞言眉頭微蹙,平淡的語氣中帶了些規(guī)勸的意味:
“王爺,山丹乃朝廷軍馬場,所養(yǎng)戰(zhàn)馬皆供我邊軍作戰(zhàn)使用,關(guān)乎邊境安寧,王爺若喜愛駿馬,回京后自可向陛下求個賞賜,在此地索取,實在不妥,就不怕言官們參您一本嗎?”
她這話在旁人聽來則是非常大不敬的話,面前這位壽春王再怎么樣也是皇帝欽封的王爺,圣上的寵孫。
莫說以她一個大理寺主事的身份,就是狄仁杰來了都得客氣幾分。
門口的金吾衛(wèi)直接將腦袋都垂了下去,她楚瀟瀟不怕王爺,可不代表他們不怕。
不過,李憲對此卻渾然不介意,也不生氣,反而帶著點耍無賴的勁頭:
“哎呦,好我的瀟瀟大人哦,難得本王來這里一次,你就別說這么煞風(fēng)景的話了,這好的戰(zhàn)馬啊,就像是寶劍、美人、詩詞一般…”
隨后擺出一副“你什么都不懂”的表情,撇著嘴說道:
“你說看到這樣的良駒俊馬怎能不讓本王心動啊,再說了…邊軍戰(zhàn)力難道就差這兩匹馬了?孫康…孫康呢…給本王叫來…”
他高聲吆喝起來,儼然一副紈绔子弟的做派。
而此時,魏銘臻剛好從旁邊的一間客舍走出來,恰聽到李憲的話。
他身上的甲胄未解,步伐沉穩(wěn),目光掃過將臉別在一旁的楚瀟瀟和暴跳如雷的李憲,嘴角露出一抹苦澀的笑容。
當(dāng)即上前,抱拳行禮:“王爺,楚大人…”
李憲看到他,立刻眼中放出精光,像是找到了幫手一般,“魏將軍,你來得正好,你來評評理…”
說著,一把拉住魏銘臻的胳膊,“本王欲在山丹挑選兩匹上乘良駒帶回洛陽,楚大人偏偏不讓,還說什么與國不利,哪有這么嚴(yán)重嘛,不過兩匹牲口罷了。”
魏銘臻低眉垂首,拱了拱手,“楚大人此言…確有道理,軍馬調(diào)配,皆有規(guī)制,且朝中言官多語,若您如此,恐怕…”
“言官…言官…那群老東西當(dāng)真是過于迂腐…”
魏銘臻見王爺面色有些不悅,話鋒一轉(zhuǎn),看似打了個圓場:“王爺若是真愛,待此案了結(jié),返回時讓孫監(jiān)牧上報夏官,按例辦理即可,此刻還是以查案為主。”
他這話說得滴水不漏,既附和了楚瀟瀟強調(diào)的朝廷法度,又沒有駁了王爺?shù)拿孀印?/p>
李憲手中的馬鞭輕輕敲打著掌心,臉上泛起了一抹不耐煩,“行行行,你們都有理,便依你們之言,先查案,先查案…”
一邊說著,一邊四下張望,恰好看到孫康正在不遠處吩咐小吏灑掃庭院,立刻提高聲音招呼道:“孫大人…孫大人…你來一下…”
孫康回頭一驚,看到李憲那張興致勃勃的神情,連忙小跑過來,躬身行禮,“下官參見王爺,楚大人,魏將軍…”
李憲笑瞇瞇地,一把將其扶起來,“孫大人啊,本王昨日一看,山丹軍馬場果然那名不虛傳,尤其那幾匹大宛駒,當(dāng)真是神駿非凡,本王甚是喜愛啊。”
孫康的額頭已經(jīng)開始滲出汗珠,他知道這個王爺定然是看上自己這幾匹馬了,但又無法拒絕,只得站在原地一個勁的哈著腰。
“這樣吧,你給本王牽出兩匹上乘的馬兒,本王帶回洛陽去,顯擺顯擺邊軍的威風(fēng),也好在皇帝面前給你孫大人美言幾句…”
李憲說得十分輕松,儼然就是一時興起,所要玩物的皇親貴胄之相。
“王爺厚愛,下官感激不盡,只是…”孫康臉上露出為難之色,搓著雙手。
“山丹是朝廷太仆寺直轄,每一匹馬駒都記錄在冊,若無上諭或夏官批文,下官…下官實在不敢擅自做主,還望王爺明鑒。”
同時他也偷偷抬眼覷了一下李憲的臉色,又補充道,“不過,其他諸如河西駿馬之類,王爺若是喜歡,下官倒可…”
李憲直接抬起手打斷了他的話,臉上笑容不變,但眼神里卻多了幾分來自親王的威嚴(yán)。
“河西馬本王在西苑閑廄見得多了,有何稀罕?此番來山丹,就為大宛馬而來,至于手續(xù)嘛,本王回京后自會讓夏官下文,你只需要給本王留著便是。”
說著眉眼向下一瞥,語氣明顯有些不快,“怎么…連這點面子都不肯給本王?”
楚瀟瀟實在有些看不下去了,冰冷的聲音適時響起:“王爺,孫大人不過是替朝廷在此養(yǎng)馬,他縱使有此心也不敢有此為啊,莫要難為他了…”
李憲聞言沖著她幾不可察地眨了一下眼,隨后臉色陰沉地看著孫康,“嗯?孫大人…你是不想給啊,還是楚大人說的不能給?”
孫康額頭已微微見汗,連忙跪在地上,“王爺息怒,下官不敢…”
他咬了咬牙,似是下定了某種決心,“既然王爺喜歡,下官給您留意著,挑最好的留著,只待王爺批文一到,立刻給您送去府上…”
“這才對嘛…快起來,快起來…”李憲立刻又換上了一副笑臉,將孫康扶起,好像剛剛給他施加壓力的不是自己一樣。
“放心,楚大人所言本王自然想到了,不會讓你為難的,這件事你上點心去辦,本王必不會虧待于你。”
他這話似是給孫康吃了一記定心丸,又像是給他的一種暗示。
孫康一邊擦著額頭上的汗,一邊弓著身站在一旁,后背已經(jīng)被冷汗浸濕。
楚瀟瀟在一旁見狀也不再多言,將頭別在一邊,嘴角揚起一抹無人覺察的弧度。
李憲這番唱作俱佳的表演,還蠻不錯的,既符合了他一貫的公子哥模樣,又十分巧妙地試探了孫康和魏銘臻。
魏銘臻本著“誰也不得罪”的想法,兩頭說話,臉上也沒有任何情緒的波動,看不出什么不對勁的地方,一如平常。
反倒是孫康,今日之反應(yīng),惶恐中有推諉,推諉中又帶著點順?biāo)浦鄣囊馕叮幨聵O為圓滑,左右逢源。
雖然暫時看不出他與涼州的郭榮之間是否有過于密切的往來,也看不出他和骸骨案有什么直接的聯(lián)系。
但楚瀟瀟可以斷定…即便他和這兩件事都無關(guān),但也絕非干凈之人。
隨后她和李憲交換了一個眼神,李憲便沒有再為難孫康,而是笑容滿面地說道:
“孫大人不要這么緊張,本王不會讓你為難的,不過今日本王先去看看,過過眼癮總是朝廷法度允許的吧?”
孫康一個勁點著頭,語氣也稍顯放松,“那是自然…只要是馬場內(nèi)的馬,王爺盡可觀賞。”
隨后李憲側(cè)頭看向后面,“瀟瀟,銘臻,閑來無事,一起?”
楚瀟瀟沒有言語,微微頷首以示同意。
而魏銘臻自然沒什么話說,本就身負(fù)護衛(wèi)之責(zé),自然從旁跟隨。
幾人說著便在孫康的帶領(lǐng)之下,準(zhǔn)備往馬廄方向走去。
就在這時,一名主簿慌慌張張地從遠處跑來,臉色慘白,神色不安,一邊跑一邊大喊:“孫大人…孫大人…不好了…出事了…出大事了…”
孫康剛剛才經(jīng)歷了生死一瞬,此刻聞言更是嚇了一跳,厲聲喝道:“身為朝廷命官,如此慌張,成何體統(tǒng),沒看到王爺在此嗎…倘若驚了駕,你有幾個腦袋?”
那主簿“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氣喘吁吁:“下官…下官不知王爺在此,罪該…罪該萬死…”
李憲倒也不惱,見他眉宇間盡是慌亂之色,抬了抬手,“出了何事,起來慢慢說…”
主簿急忙起身,指著馬廄的方向,手指抖動不已,說話都語無倫次:“稟…稟王爺…是…是那些大宛駒…”
“大宛駒怎么了?”孫康臉色一變,急忙上前問道。
“昨…昨夜還好好的,今天早上…突…突然就…就口吐白沫,倒下了好幾匹…眼看…眼看就不行了。”
“什么?”孫康聽此消息如遭雷擊,猛地瞪大了雙眼,身體晃了一下,幾乎站立不穩(wěn),眼前一黑,險些跌倒在地。
他剛剛才向壽春王保證要留上乘大宛駒,轉(zhuǎn)眼這馬就不行了?
這…簡直就是飛來橫禍。
李憲和楚瀟瀟也是臉色一變,互相對視一眼,二人都在對方的眼中看到了震驚。
而楚瀟瀟眉毛一挑,似乎在說“果然如此”……這馬死得真是時候,恰好就在昨夜兩人徹夜長談之時。
聯(lián)想到昨日下午在馬廄見到淌涎的病馬,她用胳膊肘碰了李憲一下。
李憲心領(lǐng)神會,迅速收起嬉笑,臉上第一次露出了凝重之色,沉聲道:“還愣著干嘛,快…先前引路,帶本王去看看…”
話音剛落,抬腳便朝著馬廄的方向大步走去。
楚瀟瀟一言不發(fā),立刻跟了上去。
魏銘臻則緊隨其后,看不出表情的變化,只是握在刀柄上的左手兀地攥緊了些。
而嚇呆了的孫康,在李憲走出十幾步遠方才如夢初醒,連滾帶爬地跟在后面。
一行人匆匆趕到昨日來過的西側(cè)馬廄。
還未等靠近,便聞到了一股淡淡的腥臭味。
李憲掏出隨身攜帶的一方絹帕掩在口鼻上,皺了皺眉,邁步走進了馬廄。
只見廄內(nèi)沒有了往日的整潔,而是滿地狼藉,幾名飼馬的馬夫面如土色地垂首立在一旁,身體抖得像篩子。
從山丹縣請來的那名老馬醫(yī),此刻正滿頭大汗蹲在幾匹倒在地上的駿馬旁邊,又是翻開眼皮觀察眼珠,又是按壓腹腔,摸摸脈搏,手一直在顫抖,嘴里呢喃自語。
定睛看去,那倒在地上的,赫然正是昨日楚瀟瀟在馬廄看到的嘴角淌著粘稠涎液的大宛駒。
此刻它們已然沒有了平日那般神俊,在地上四肢間歇性抽搐,口鼻眼中隨著喘息而不斷溢出泛著黑的紫色泡沫,眼瞅著就是活不成了。
李憲沉著臉,瞪著在一旁瑟瑟發(fā)抖的孫康,怒不可遏:“孫康…這是怎么回事啊?昨日不是說有些病了,喂送草藥了嗎?怎么一夜之間變成這樣子了?你身為監(jiān)牧使,必須給本王一個交代!”
孫康額頭上全是冷汗,聞言身軀更是猛地一顫,急忙跪倒:“王…王爺息怒…下…下官也不知啊…”
“不知?那好辦…”李憲沖著外面的金吾衛(wèi)高聲喊道:“來呀,把孫康拖出去砍了!”
門外的金吾衛(wèi)沖了進來,將孫康雙手壓在身后,接著便要拖出去執(zhí)行王爺?shù)拿睢?/p>
“等一下…”
就在這時,一個清冷的聲音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