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梧桐院書房的燈,亮了整整一宿。
白芷幾次端著熱茶進去,都看到自家小姐挺直著背脊,手腕平穩地在雪白的宣紙上落下清雋的小楷。她不哭不鬧,不怨不艾,仿佛那不是懲罰,而只是一件再尋常不過的事情。
“小姐……歇會兒吧,您的手都腫了……”白芷看著那堆積如山的書稿,心疼得直掉眼淚。
宋千千頭也未抬,只是淡淡道:“無妨。你也去睡吧,明日還要早起。”
翌日,天剛蒙蒙亮,李嬤嬤便親自來了梧桐院。
她本以為會看到一個憔悴不堪、滿腹怨氣的宋千千,卻不想,宋千千早已梳洗妥當,穿著一身素雅的湖藍色長裙,除了眼下有淡淡的青影,神色竟與往日一般無二,平靜得讓人心驚。
“大小姐,老夫人那邊已經起了,請您過去請安。”李嬤嬤不動聲色地說道。
宋千千點點頭,對白芷道:“把我昨夜準備好的東西帶上。”
白芷連忙應下,捧著一個精致的紫檀木長匣,跟在宋千千身后。
榮安堂內,暖意融融,熏香裊裊。
宋千千剛踏進門,便聽到一陣銀鈴般的嬌笑聲。
“祖母,您就別擔心嬌嬌了。昨兒不過是激動了些,心口一時發緊,歇歇便好了。都怪嬌嬌這身子不爭氣,又讓您跟著操心。”
說話的,正是已經換上一襲粉色長裙,更襯得人比花嬌的宋嬌嬌。她正偎在老夫人身邊,親昵地為老夫人捶著腿,言語間滿是體貼。
老夫人愛憐地拍了拍她的手,嘆道:“你這孩子,從小就身子骨弱,得讓太醫給你開些方子溫養身子。”
宋千千看著眼前這一幕,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攥緊,泛起一陣熟悉的酸澀。前世,祖母也是這般疼愛自己……
她深吸一口氣,壓下所有翻涌的情緒,上前規規矩矩地行了一個萬福禮:“孫女宋千千,給祖母請安。”
老夫人抬眼看她,見她眼下青黑,淡淡問道:“你就是宋千千?瞧著氣色不佳,昨夜沒睡好?”
宋千千垂眸,恭順地回答:“回祖母,孫女昨夜未眠。”
一旁的陳氏心中一緊,以為她要告狀。
誰知宋千千卻話鋒一轉,臉上露出一絲柔和的笑意:“母親教誨,孫女時刻銘記于心。想著初次回府,還未對祖母盡孝,便連夜抄了一卷《祈福經》,愿佛祖保佑祖母福壽安康,歲歲康健。”
說著,她示意白芷將木匣呈上。
陳氏和宋嬌嬌都愣住了。
就在這時,宋嬌嬌故作驚訝地掩住唇,一雙美目眨了眨,天真地問道:“姐姐,你真厲害。我聽聞母親昨夜因你任性打母親親賜的丫鬟。母親罰你抄寫《女則》和《女訓》一百遍,你竟還有空閑抄寫佛經呀?”
她說完,立刻慌亂地看向陳氏,滿臉自責:“哎呀,都怪我!瞧我這張嘴,怎么把這事說出來了……母親,姐姐,你們別怪我,我不是有意的!”
這番話又勾起了陳氏的怒火。
陳氏的臉立刻沉了下來,厲聲對宋千千呵斥道:“好啊你!我罰你抄女戒,你竟敢陽奉陰違,拿這些東西來糊弄老夫人!你眼里還有沒有我這個母親!”
一時間,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宋千千身上。
面對陳氏的雷霆之怒和宋嬌嬌的茶言茶語,宋千千卻不慌不忙。她沒有辯解,反而“噗通”一聲跪了下來,眼圈瞬間就紅了,晶瑩的淚珠在眼眶里打轉,欲落不落,那模樣,要多委屈有多委屈。
“母親息怒,祖母明鑒……”她聲音發顫,帶著哭腔,卻字字清晰,“我不敢陽奉陰違。雖我懲罰丫鬟是按照府上規矩行事,自認為無過,但母親罰抄的女戒,已一字不落地抄寫完畢,就在匣子的下層。”
“我只是……只是想著,母親的教誨是讓女兒知禮,而為祖母祈福,是孫女的孝心。禮法與孝心,皆是為人之本。孫女愚鈍,想著為祖母祈福是天底下頭一等的孝道,這才……這才斗膽,先將這份孝心呈給祖母。若因此惹了母親不快,請母親責罰!”
她伏在地上,瘦弱的肩膀微微顫抖,一番話說得情真意切。
老夫人久經風浪,哪里看不出這其中的門道。
她看著哭得梨花帶雨,倔強又委屈的宋千千,再看看自己那個蠢兒媳,臉色瞬間沉了下來。
“糊涂!”老夫人將手中的茶杯重重往桌上一頓,嚇得陳氏和宋嬌嬌都是一哆嗦。
“千千連夜不眠,為你我抄經祈福,這是何等的孝心!你身為母親,不思體恤,是其一;你身為侯府主母,她按規矩辦事,你不知明辨是非,是其二,我看真正該好好抄一抄《女則》,學學如何慈愛子女的,是你!”
老夫人的聲音不大,卻帶著不容置喙的威嚴,如同一記重錘,狠狠砸在榮安堂內每一個人的心上。
陳氏的臉血色盡失,她僵在原地,只覺得婆母的目光像兩把鋒利的刀子,將她侯府夫人的體面剝得干干凈凈。
她只能低眉順眼地應了聲:“……是,母親教訓的是。”
“李嬤嬤,還不快把大小姐扶起來。”老夫人看也不看自己的兒媳,轉而對宋千千露出了溫和的神色。
李嬤嬤連忙上前,恭敬地將宋千千扶起。
老夫人拉過宋千千的手,輕輕拍了拍,那雙歷經世事的眼睛里滿是洞悉與安撫:“好孩子,你做得對。身為侯府嫡女,對下嚴明,是立身之本。那丫鬟以下犯上,罰得好!”
她抬眼,目光冷冷掃過陳氏:“往后,在這府里,若再有不長眼的東西敢對千千不敬,沖撞主子,你只管按規矩處置!出了任何事,我這個老婆子為你撐腰!”
就在陳氏下不來臺,尷尬萬分之際,宋千千卻忽然從李嬤嬤身邊掙脫,再次跪倒在地,對著老夫人和陳氏磕了個頭。
“祖母息怒,母親息怒。此事……此事也怪孫女,剛回府,行事魯莽,才驚動了母親與祖母。是孫女的不是,還請祖母和母親責罰。”
她這一下,非但沒有乘勝追擊,反而主動為陳氏解圍,將姿態放得極低。
陳氏猛地抬頭,看向宋千千的眼神里充滿了驚疑不定。
老夫人眼中的贊許之色更濃了。不驕不躁,懂進退,知分寸,好!實在是好!
她親自打開那紫檀木匣,拿出最上面的《祈福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