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的讀書聲剛落,余音還在講堂梁間打著旋,李子玉突然“騰”地從座位上彈起來,腰間空蕩蕩的錢袋隨著動作甩得老高,布料拍打皮肉的聲響在寂靜中格外刺耳。他臉漲得像塊燒紅的烙鐵,聲音尖利如破鑼:“我的錢丟了!二兩銀子呢!”
滿堂學子的呼吸瞬間凝固,剛放下書卷的手僵在半空,連窗外的鳥鳴都戛然而止。他的目光像淬了毒的鏢,在人群里急掃一圈,最后“嗖”地釘在角落里的我身上,帶著不容置疑的蠻橫:“定是你偷的!整個書院就你最窮,除了你還有誰?”
話音剛落,幾個平日里圍著他轉的同窗立刻炸了鍋。
“沒錯!上次我就看見他盯著子玉的錢袋直瞅,眼珠子都快粘上去了!”張明遠拍著桌子站起來,椅子腿在青石板上刮出刺耳的尖叫。
“窮酸樣,指不定早就惦記著人家的銀子了!”另一個聲音從后排鉆出來,像根冰錐扎進耳朵。
“肯定是他偷的!我都看見了!”
“學問好又怎么了,還是個賊??!”
“......”
議論聲像漲潮的海水,瞬間漫過講堂的每個角落,嗡嗡的哄笑與指責刺得耳膜發麻。
我攥著手里的書卷,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指腹深深嵌進粗糙的紙頁里,連帶著心口都被揪得生疼。喉嚨里像堵著團浸了水的棉絮,發不出半點聲音,只能眼睜睜看著那些鄙夷的目光像針一樣扎過來,密密麻麻地刺在身上。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鼓,撞得肋骨生疼,腦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偷”這個字在眼前反復閃現,羞辱感像火一樣燒遍四肢百骸。
李子玉幾步沖到我書案前,帶著一股蠻力猛地掀翻我的書堆,“嘩啦”一聲,積攢了半月的廢紙如雪片般散落,連那半塊用布包著的、今早沒吃完的窩頭都滾了出來,在地上沾了層灰,像個被人嘲笑的笑話。
“錢呢?快交出來!”他居高臨下地瞪著我,唾沫星子濺在我打補丁的衣襟上,字字都帶著刻意的羞辱,“是不是拿去換筆墨了?還是給你那在河邊搓衣裳的娘買米了?”
“你不準說我娘!”這句話像火星點燃了理智,我猛地攥緊拳頭,指甲深深掐進掌心,憤怒讓眼前陣陣發黑。
周圍爆發出更刺耳的哄笑,那些笑聲像小石子,一顆顆砸在心上。我猛地站起身,椅子被帶得往后退了半步,發出“吱呀”的哀鳴。胸口劇烈起伏著,積壓的憤怒與委屈終于沖破喉嚨:“我沒拿!”聲音因為激動而發顫,尾音都在發抖,“我娘教我窮要有骨氣,就算餓死也不會做偷雞摸狗的事!”
不是我偷的,你們為什么要冤枉我!
為什么因為我穿得破舊,就認定是我做的?
這些話堵在喉嚨里,卻被更洶涌的哄笑聲蓋了下去。
他們看著我洗得發白的長衫、磨破的袖口、凍裂的指尖,眼神里的鄙夷幾乎要化成實質,仿佛我的貧窮就是原罪。
“嘴硬什么?搜出來看你還怎么狡辯!”張明遠說著就要上來扯我的胳膊,我側身躲開,胸腔里的怒火越燒越旺,拳頭已握得咯咯作響,再往前一步,恐怕就要忍不住揮出去了。
就在這時,一只手突然穩穩按住我的肩膀,力道不大卻帶著不容抗拒的沉穩。
王騫舟不知何時已站在我身邊,他沒看我,只是沉靜地掃過亂哄哄的場面:“何事喧嘩?”那聲音像一盆冷水澆滅了我即將爆發的怒火,也讓講堂里的吵嚷聲立刻小了大半。
李子玉像找到了救星,跌跌撞撞地跑過去,拉著王騫舟的袖子訴苦:“王兄你看,我丟了二兩銀子,這窮酸肯定是他偷的!你快幫我做主!”
我看著王騫舟沉靜的目光,那目光里沒有鄙夷,只有審視,心里突然燃起一絲微弱的希望。我挺直了脊背,指甲深深掐進掌心,用疼痛壓下翻涌的情緒——娘教我的骨氣,絕不能在這時垮掉。
“我沒偷!”這次的聲音雖然依舊發顫,卻多了幾分豁出去的堅定。
王騫舟沒有看我,也沒有立刻回應李子玉,只是目光平靜地掃過散落一地的書本,最后落在那個滾到他腳邊的窩頭上面,那窩頭沾著灰塵,像在無聲訴說著我的窘迫。他走到李子玉面前,聲音不高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沉穩:“你錢袋里有多少銀子?何時發現不見的?最后一次摸到錢袋是在何處?”
李子玉被問得一愣,撓著頭含糊道:“二、二兩銀子...就、就是晨讀結束才發現的……先前在庭院里還摸過……”他的聲音越來越小,眼神閃爍不定,像偷食被抓的耗子。
“晨讀結束后你去過哪里?”王騫舟步步追問,指尖輕輕敲擊著折扇,發出規律的輕響,敲得人心頭發緊,“從講堂到庭院,再到此刻爭執,你的行蹤可否有人作證?”
“我……我去茅房轉了圈,又在回廊看了會兒螞蟻……”李子玉的聲音低得像蚊子叫,臉漲成了豬肝色。
周圍的同窗都安靜下來,連之前起哄最兇的幾個也斂了聲息,低著頭不敢吭聲,講堂里只剩下窗外的風聲。
王騫舟這才轉向我,目光落在我沾滿墨跡的指尖和凍裂的指關節上:“你晨讀結束后一直在何處?可有離開過講堂?”
我定了定神,努力讓聲音平穩下來,壓制著聲音里的顫抖:“我一直在案前溫書,中間只去西頭的墨臺添過一次墨,來回不過片刻,鄰座的同窗可以作證?!弊谖遗赃叺氖莞邆€書生立刻點頭:“沒錯,晏兄確實沒走遠,我一直能看見他。”
“你添墨時,是否經過李子玉的座位?是否與他有過接觸?”王騫舟的問題條理分明,像剝洋蔥一樣層層遞進,每問一句,我的心就往下沉一分,生怕哪個細節說錯。
“沒有,”我搖搖頭,努力回憶著細節,“他座位在東頭,我去西頭的墨臺添墨,路徑并不相交,從未靠近過他的書案?!?/p>
王騫舟轉身看向滿堂學子:“方才晨讀結束,有誰見過李子玉離開過自己的座位?有誰見過晏臣靠近過他的書案?”接連問了三遍,底下鴉雀無聲,只有幾個腦袋輕輕搖了搖,像風中的枯葉。
他最后看向面如土色的李子玉,語氣里帶著一絲冷意:“你說錢袋里有二兩銀子,可方才搜查晏臣之物,連個銅板都無。他抄書一日不過掙十文錢,若真偷了銀子,怎會還留著這半塊窩頭?”
王騫舟用折扇輕輕踢了踢腳邊的窩頭,“何況西街賭坊的伙計今早還在說,有個穿青布長衫的少年輸光了錢,賴著不肯走,那身形打扮,倒與你有七分相似。”
這話如同驚雷落地,李子玉雙腿一軟差點跪倒在地,嘴唇哆嗦著說不出話來,臉瞬間白得像紙,連嘴唇都沒了血色。
周圍的同窗這才恍然大悟,看向我的眼神從鄙夷變成了愧疚,幾個剛才推搡過我的,都悄悄低下了頭,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
之前跳得最歡的張明遠,此刻正假裝整理書卷,耳朵卻紅得快要滴血。
王騫舟目光掃過那些垂頭的同窗,聲音陡然轉沉:“是非未明便肆意誣陷,見人貧寒便妄下定論,這便是書院教給你們的道理?”他折扇輕叩掌心,發出清脆的聲響,“晏臣蒙受不白之冤,被你們推搡羞辱,難道不該道歉?”
這話一出,幾個同窗你看我我看你,沒人敢先開口。
倒是有人小聲議論起來:“王兄真厲害,三兩下就查清了”“還是王兄明事理”,夸贊聲此起彼伏,他們竟全然忘了我才是那個被冤枉的人,熱鬧地討論著王騫舟的聰慧,把我晾在一旁。
王騫舟眉頭微蹙,目光再次掃過眾人:“怎么?冤枉了人不該致歉?”
方才起哄最兇的兩個同窗這才漲紅了臉,磨磨蹭蹭地走到我面前:“晏、晏兄,對不住……是我們糊涂,不該冤枉你?!?/p>
李子玉也被同伴推了一把,梗著脖子含糊道:“我、我不該冤枉你……”他們的道歉敷衍得像走過場,眼神躲閃著不敢與我對視,說完便慌忙退回原位,仿佛多待一秒都是煎熬。
我愣在原地,看著他們瞬間轉變的嘴臉,心里五味雜陳。
王騫舟彎腰撿起散落的書卷遞還給我,指尖不經意間碰到我凍裂的指腹,他頓了頓,把書卷放得更輕了些。
“學問先修德,”他低聲道,“公道自在人心?!?/p>
王騫舟沒再多說,轉身便往外走,湖藍長衫的下擺掃過門檻,仿佛剛才這場風波不過是拂過衣襟的塵埃。
我望著他遠去的背影,心里卻沒有全然的輕松。
真正的正直從不是高聲辯解,而是用條理與事實說話,但是沒有那高高在上的地位誰又肯聽一句。
雖然眼眶還泛著酸,胸口的委屈已散了大半,可那份被冤枉的憤懣卻像根刺扎在心里。
憑什么我窮就是我的錯?
憑什么錢不見了就一定是我偷的?
我家徒四壁沒錯,可娘教我的教養、先生教我的風骨,不比任何錦衣玉食的公子差!
我深吸一口氣,彎腰撿起散落的書本,指尖拂過粗糙的紙頁,心里暗暗記下這份公道,也記下了這份無處訴說的委屈。
陽光透過窗欞照進來,在書頁上投下斑駁的光影,可我知道,有些傷痕就算愈合了,也會留下抹不去的印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