壬字營西北角,漿洗處。
烈日炙烤著簡陋的漿洗場,空氣里彌漫著皂角和汗水的混合氣味,格外刺鼻。
十幾個穿著粗布衣裳的女子埋首于巨大的木盆邊,雙手在渾濁的水里搓揉著堆積如山的骯臟衣物。
這不是普通的漿洗活兒,而是軍營中最苦最賤的勞役,干這活的多是獲罪的女犯或地位卑微的女子。
羽柔也在其中。
她彎著腰,衣袖挽起,正費力地漿洗衣物。豆大的汗珠不斷從她額角滑落,沿著清瘦的下頜滴進(jìn)盆中。
她的后背更是早已被汗水浸透,衣衫緊貼肌膚,勾勒出單薄的脊線。
盡管辛苦至此,她卻始終一聲不吭。曾經(jīng)京城貴女的身份,早已被她深深埋入心底。
她也不奢求哪一天能重回富貴,她只想踏實度日,在這營地之中,靜待夫君歸來。
木盆之中,羽柔那雙嬌嫩的雙手早已紅腫不堪,指腹布滿裂口,混合著皂水,每一次搓揉都帶來鉆心的疼。
原本清麗的臉頰此刻沾著水漬和污痕,額前幾縷濕發(fā)狼狽地貼在鬢角,早已沒有了昔日的風(fēng)采。
“羽柔!沒吃飯嗎?動作這么慢!這堆鎧甲,天黑前必須洗完!磨磨蹭蹭的,想再領(lǐng)鞭子不成?”
一聲尖利刺耳的呵斥突然炸響。一個身材粗壯、滿臉橫肉的中年女管事大步走來,叉著腰,唾沫星子幾乎噴到羽柔臉上。
她故意將一堆沾滿污泥、格外沉重的皮甲和鏈甲推至羽柔面前。
“孫管事,怎么還有這么多甲胄?我今日該洗的份量不是已經(jīng)完成了嗎?”
見到這一幕,羽柔本就蒼白的臉色更顯幾分無力,她連忙抬頭看向?qū)O管事,問道。
那些甲胄厚重冰冷,浸了水更是重若千鈞。
每人每天按理來說只需要漿洗兩件。
她為攢軍功,自愿洗四五件,花了大半天才將份內(nèi)洗完。
可現(xiàn)在,孫管事又推來這么多——分明是刻意刁難,而這些,絕不會計入軍功。
“讓你洗就洗,還敢頂嘴?不是你自己說要多干活攢軍功的嗎?現(xiàn)在我成全你,你不謝我,反倒怪起我來了?!”
孫管事眉頭一擰,臉上的肥肉都跟著顫動了一下,她擼起袖子揮了一下手中的鞭子,發(fā)出一道尖銳破風(fēng)聲。
周圍的幾個婦人見狀,相互交換著幸災(zāi)樂禍的眼神,發(fā)出低笑聲。
“還真當(dāng)自己是千金小姐呢?連衣服都洗不利索?!?/p>
“就是克夫相,難怪害得她男人被發(fā)配去了死字營那種鬼地方,活該!”
“就得孫管事這樣治治她,嬌氣什么!”
……
一句句刻薄言語,如細(xì)針般扎進(jìn)羽柔心里。
她咬緊下唇,一絲血腥味在口中彌漫開來,卻只能將頭埋得更低,任由屈辱的淚水在眼眶里打轉(zhuǎn),拼命忍著不讓它落下。
她伸出紅腫顫抖的手,費力地去拖動那沉重的鏈甲,盡是絕望。
但孫管事卻猶覺不足。
她掃了一眼左右,隨后抄起旁邊一根搗衣用的粗木棍,大步上前,眼中閃過狠厲的快意,罵道:“廢物東西!看著你就來氣!今天不給你點顏色瞧瞧,你都不知道馬王爺幾只眼!”
話音未落,她掄圓胳膊,帶著風(fēng)聲,木棍狠狠朝羽柔單薄的后背砸去!
“??!”
旁邊有婦人驚呼出聲。
羽柔緊閉雙眼,身體下意識地瑟縮,等待著那撕裂般的劇痛降臨。
然而,疼痛并未降臨。
她怔怔地抬眸,只見一只骨節(jié)分明、穩(wěn)健有力的大手如鐵鉗般從旁探出,精準(zhǔn)而強(qiáng)硬地扣住了孫管事?lián)]下的手腕!
那力量極大,孫管事猝不及防,只覺得手腕像是被生鐵鑄住,劇痛襲來,木棍“哐當(dāng)”一聲脫手落地,濺起一片泥水。
她齜牙咧嘴,正要破口大罵是哪個不長眼的東西,一抬頭,卻撞上一雙冰冷徹骨的眼睛。
那眼神陌生,卻莫名讓她心頭發(fā)怵。
一個風(fēng)塵仆仆、身姿挺拔的青年不知何時悄然站在了漿洗池邊。
他衣著普通,似是士卒,卻自有一股凌厲氣勢無聲彌漫,壓得在場所有婦人噤若寒蟬,不敢作聲。
他的目光掠過女管事驚愕扭曲的臉,最終定格在那個因恐懼與茫然而微微發(fā)抖的女子身上。剎那間,他眼中的冰冷盡數(shù)消融,轉(zhuǎn)為難以言喻的復(fù)雜與溫柔。
羽柔顫巍巍地抬起頭,呆愣地望著突然出現(xiàn)的男子,心神俱震。
第一眼,她還以為自己看錯了,反復(fù)揉搓了一下眼睛,這才確定自己沒有看錯,這并不是在做夢!
那張日夜思念,本以為此生再難相見的面容真的清晰映入了眼簾!
剎那間,她所有強(qiáng)撐的堅強(qiáng)、隱忍,以及積壓一個多月的委屈、恐懼與苦楚,如同決堤洪水,轟然奔涌!
“夫…夫君?!”
她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混雜著巨大的驚愕與狂喜,如同溺水之人終于抓住浮木。淚水瞬間決堤,洶涌而出。她掙扎著想站起,卻雙腿發(fā)軟,一個踉蹌向前倒去。
江北閃電般甩開孫管事的手,一步跨前,穩(wěn)穩(wěn)將撲來的羽柔接進(jìn)懷中。
羽柔冰涼的臉頰緊貼著他的胸膛,所有的堅強(qiáng)瞬間瓦解,只剩下失聲的痛哭。
壓抑已久的悲傷和委屈如同傾瀉的洪流,染濕了江北胸前的粗布衣衫,身體在他懷里劇烈地顫抖著。
整個世界仿佛都安靜了下來。
漿洗場上,只剩羽柔撕心裂肺的哭泣,和江北沉穩(wěn)有力的心跳。
“夫君,我……我……”
羽柔哽咽難言。
江北輕輕拍撫著她的后背,聲音低沉卻透著堅定,帶著令人心安的力量:“好了,不哭了,我回來了。從今往后,沒人再能欺負(fù)你?!?/p>
說罷,他緩緩抬眸,冰冷的目光掃過全場,掠過那些大氣不敢出的婦人,最終釘在孫管事臉上:“同樣都是漿洗,你還搞區(qū)別對待?若還想活命,該怎么做,你心里清楚!”
孫管事捂著劇痛的手腕,看看被江北緊緊護(hù)住的羽柔,再迎上他那寒芒乍現(xiàn)的眼神,臉上霎時血色盡失,巨大的恐懼攫住了她。
雖然模樣陌生,但是羽柔都這么稱呼了,很顯然此人就是那發(fā)配到死字營的江北!
一個多月的時間,他居然就從死字營回來了!
這說明這江北能力不凡,根本不是自己惹得起的!
而且對方這氣質(zhì),以及剛才手掌的巨力,根本不是一個普通士卒能夠具備的!
若此刻再敢反駁,她毫不懷疑江北會一刀劈了她!
“我、我……羽柔,剛才都是我不對!我向你賠不是!以后絕不會再這樣了!”
孫管事慌忙上前,連聲道歉。
江北眉頭一皺,剛要開口,懷中的羽柔卻輕輕拉住了他:“夫君,我沒事……”
江北微微頷首,目光重回孫管事臉上,聲音冷沉:“最好沒有下一次。否則,我保證你會死得很難看?!?/p>
說完,他便是帶著羽柔直接離開了漿洗場。
而一股無形的、令人窒息的壓力,伴隨著他剛才這番話彌漫開來,將整個漿洗場籠罩。
孫管事和那些看熱鬧的婦人,連大氣都不敢再出。
……
江北帶著羽柔朝著屬于自己的營房走去。
看著羽柔這般模樣,眼中盡是心疼:“按理來說,你們應(yīng)該每日只需要洗兩件甲胄吧?怎么你洗的格外多?”
剛才他見到羽柔旁邊的木盆當(dāng)中,已經(jīng)有了四五件漿洗完畢的甲胄。
當(dāng)時就很疑惑,只是沒有直接問出。
“是……是我自己自愿的?!?/p>
羽柔發(fā)出如細(xì)蚊一般的聲音。
“為何?”
江北更疑惑了。
“每日只要干加倍的活,一個月下來就能攢一個軍功。只要攢夠三十個……就能讓你從死字營調(diào)回來了?!?/p>
羽柔低著頭,聲音很輕。
江北聞言,心頭一動,一股暖意隨之涌起。
他依稀記得是有這么一條規(guī)矩:被發(fā)配至死字營的人,除了可以靠自己掙軍功申請調(diào)離,他們的妻子也可通過某些途徑積攢軍功,助他們脫困。
只是這些途徑,無一不艱辛異常。
像羽柔這樣加倍漿洗,本就極其辛苦,竟要一個月才能換一個軍功。而要攢滿三十個軍功,至少得差不多三年……
這般辛勤勞作,要干整整三年,可羽柔卻是一聲不吭,從未有什么怨言。
想到這里,他不由得將羽柔攬得更緊了些:“辛苦你了小柔。如今我既已回來,待會兒便去替你辭了漿洗的活兒。”
“可是夫君,我們往后也要過日子的。我在這兒做活,一個月能掙六百文,我不怕累的!”
羽柔連忙抬頭說道。
“銀錢的事,交給我來想辦法?!?/p>
江北輕聲安慰。
在軍營里,要想掙錢,唯一的路子就是殺敵。
一個蠻人的首級,能換不少銀錢。
無論是為了一家生計,還是提升實力、防備謝開岳,他都得盡快出任務(wù)、上陣殺敵了。
不多時,兩人回到了營房。
屋子不大,卻收拾得干凈整齊,一切井井有條。
“夫君,我先去洗個澡?!?/p>
羽柔柔聲道。
“好?!?/p>
江北點頭,卻在羽柔轉(zhuǎn)身褪去外衫的剎那,目光驟然一凝。
他快步上前,聲音陡然沉了下來:“這是怎么回事?誰傷的你?”
他的視線緊緊鎖在羽柔的肩膀與手臂,那里留著幾道刺目的抓痕,皮膚白中透青。
他第一時間想到孫管事,但是轉(zhuǎn)念一想,那孫管事若真是動手,用的該是棍棒鞭子,又怎么會有抓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