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雨水毫無預兆地落下,起初是稀疏而沉重的雨滴,砸在生銹的鐵皮屋頂和灰敗的水泥地上,發出噼啪的脆響,很快便連成一片令人窒息的沙沙聲,將整個世界籠罩在一片灰蒙蒙的水霧之中。
陳曜靠在倉庫冰冷銹蝕的外墻上,雨水順著他的頭發流下,混合著尚未干涸的血跡,在他的臉頰上劃出蜿蜒的痕跡。冰冷的濕意暫時緩解了頭顱內部的灼痛,但也帶來了刺骨的寒意,讓他控制不住地打著冷顫。
腦海里的噪音并未因雨聲而減弱,反而因為環境的改變和身體的虛弱,似乎變得更加敏銳,更容易捕捉到那些彌漫在雨霧中的、散亂的思維碎片。遠處街道上司機因堵車而生的煩躁【……又堵……該死的雨……】,附近樓里居民對潮濕天氣的抱怨【……被子都潮了……】,這些尋常的思緒如同背景雜音,不斷干擾著他。
更讓他不安的是,倉庫內部,那防雨布下的冰冷低語,似乎穿透了磚墻,依舊如同附骨之疽般,隱隱約約地縈繞在他的感知邊緣,與那些受害者的痛苦殘留交織在一起,形成一種令人作嘔的不協和音。
必須離開這里。看守隨時可能帶人回來。
他艱難地直起身,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大腦的每一次抽痛都讓他眼前發黑。他拉緊濕透的外套,兜帽再次蓋住臉龐,將自己重新投入被雨水沖刷的城市街道。
與來時的方向不同,他刻意避開了相對繁華的路徑,選擇了一條更偏僻、更靠近工業區邊緣的舊路返回。這里的建筑更加低矮破敗,行人幾乎絕跡,思維的噪音總量大幅下降,給了他一絲喘息之機。但相對的,那種底層彌漫的麻木、絕望和偶爾閃過的尖銳惡意,也變得更加清晰。
雨水模糊了他的視線,也沖刷著城市的污穢,卻沖不散他腦海中那無形的陰霾。
就在他拐過一個積水的巷口時,一陣極其微弱、但與他目前接收的所有“低語”都截然不同的思維波動,如同風中殘燭般,飄入他的感知。
這思維……很奇特。并非強烈的情緒,也非日常的瑣碎。它是一種……極度虛弱、斷斷續續、充斥著生理性痛苦和混亂譫妄的碎片。
……冷……好冷……藥……沒了……撐不住了……玲玲……爸爸對不起你……
這是一個瀕臨絕境之人的思緒!充滿了對寒冷的感知、對某種藥物的渴求、以及深切的悔恨和對一個名字的呼喚。
陳曜的腳步頓住了。
若是以前,他或許會立刻報警或尋找救助。但現在,自身難保,腦海里的痛苦和威脅如同達摩克利斯之劍,他沒有任何多余的心力去管閑事。
他咬咬牙,準備繼續前行。
但那股思維波動中純粹的痛苦和絕望,卻像一根細鉤,拉扯著他那份并未完全泯滅的共情本能。它不同于“收藏家”的冰冷,也不同于倉庫里那些印記的狂暴,這是一種更常見的、也更令人心碎的個體的隕落。
【……檢測到瀕危生命體征……微弱思維信號……】 系統的提示冰冷地響起,一如既往地陳述,不帶任何感**彩。
“閉嘴……”陳曜低吼一聲,不知道是在對抗系統,還是在對抗自己內心那一點不合時宜的動搖。
他試圖加快腳步,逃離這縷微弱求救信號的拉扯。
然而,也許是雨水太冷,也許是他的精神狀態實在太差,那縷微弱的思維碎片竟然與他腦海中喧囂的背景噪音產生了某種奇特的共振,變得更加清晰了一些,甚至指引了一個模糊的方向——來自旁邊一棟幾乎完全廢棄的居民樓。
……三樓……水……
陳曜猛地停下腳步,呼吸在冰冷的空氣中凝成白霧。
他看了一眼那棟黑黢黢的、窗戶大多破碎的危樓,又感受了一下那縷即將徹底消散的思維波動。
一個月后,自己也會死在冰冷之中。無人知曉。
一種兔死狐悲般的冰冷感攫住了他。
“媽的……”他低聲咒罵了一句,不知道是在罵誰。
下一刻,他猛地轉身,踉蹌著沖進了那棟危樓的樓道。
樓內更加陰暗潮濕,彌漫著濃重的霉味和尿臊味。樓梯扶手早已銹蝕腐爛,腳下的臺階布滿碎磚和垃圾。他循著那縷微弱思維的指引,艱難地爬上三樓。
一扇虛掩的木門里,散發出更加濃重的**氣息。
他推開門。
狹小的房間內幾乎沒有任何像樣的家具,一個骨瘦如柴的男人蜷縮在角落的一堆破布和廢報紙里,臉色青紫,呼吸微弱得幾乎看不見胸膛起伏。他的思維已經混亂不堪,只剩下本能的寒冷和對“玲玲”的執念。
旁邊散落著幾個空了的藥瓶。
陳曜立刻上前,探了探男人的鼻息,極其微弱。他脫下自己濕透但還算厚實的外套,蓋在男人身上,然后迅速掏出手機——屏幕被雨水打濕,但還能勉強使用。
他直接撥通了一個他以為再也不會主動聯系的號碼。
電話響了幾聲后被接起,一個干練而帶著一絲警惕的女聲傳來:“喂?哪位?”
陳曜深吸一口氣,壓低了聲音,確保不被對方聽出太多的虛弱和異常:“林警官。西區老城,興業路77號,三棟三樓左手邊。這里有人急需醫療救助,藥物過量,可能還有并發癥,生命垂危。”
電話那頭沉默了片刻,顯然是愣了一下。林菲的聲音變得更加嚴肅:“你是誰?你怎么知道這個號碼?你怎么知道我的身份?”
“別問。快點叫救護車。遲了就來不及了。”陳曜的聲音沙啞而急促,他不想過多糾纏。
“……你最好說的是真的。”林菲的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力度,“待在原地,保持通話!”
“我沒時間……”陳曜話未說完,就聽到電話那頭林菲已經快速用另一部電話聯系調度中心,語速極快且清晰地報出地址和情況。
他稍微松了口氣。
“……你到底是誰?”處理完緊急呼叫,林菲的聲音再次回到線上,帶著濃濃的探究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熟悉感?“你的聲音有點……”
陳曜心中一驚,不能再留了。他之前與林菲共事時間不短,雖然自己狀態極差聲音嘶啞,但難保不會被聽出端倪。
“救護車來了就行。別找我。”他快速說完,不等林菲再追問,立刻掛斷了電話,并且迅速摳掉了手機電池——他記得林菲擅長技術追蹤。
做完這一切,他感到一陣強烈的虛脫。腦海中的噪音因為剛才的緊張和此刻的松懈再次喧囂起來。
他看了一眼地上那個氣息微弱的男人,對方的思維已經趨于沉寂,只剩下微弱的生命波動。
能做的只有這些了。
他最后掃了一眼這個家徒四壁、充滿絕望的房間,轉身快步離開。
下樓,重新投入冰冷的雨幕之中。失去外套的他,瞬間被凍得嘴唇發紫。
他不敢停留,沿著偏僻的小路快速穿行,只想盡快離開這片區域,遠離可能會隨之而來的警察和救護車。
就在他以為暫時安全時,一陣尖銳的思維波動如同警鈴,猛地刺入他的感知!
這思維并非來自前方或周圍,而是來自……側面一條更窄的巷子。思維里充滿了暴戾、貪婪和即將施暴的興奮!
……小娘們……一個人……好機會……搶了就跑……
幾乎同時,他聽到了巷子里傳來的短促驚叫和掙扎聲!
又一個……
陳曜感到一陣無力。這該死的城市,這無休止的罪惡!而他那該死的能力,就像一個故障的警報器,不斷地將他拖入這些破事之中!
他的身體狀態極差,頭痛欲裂,渾身冰冷。他根本不想再管!
但就在他猶豫的瞬間,那受害者的恐懼思維(……放開!救命!)和施暴者的惡念(……別叫!把錢拿出來!)如同兩股熾熱的電流,交纏著刺入他的大腦,激發起他腦海中那些尚未平息的痛苦殘留和負面情緒!
“呃!”他悶哼一聲,一股無名火猛地竄起,既是針對巷子里的暴行,也是針對自己這無法擺脫的困境和能力!
幾乎是本能反應,他再次嘗試將那被激烈引動的、混亂的負面情緒——這一次夾雜著他自己的憤怒和痛苦——如同投擲石塊般,猛地“砸”向那個施暴者的思維!
“啊——!”巷子里傳來一聲更加驚恐的尖叫,但這次是來自那個襲擊者!
……什么東西?!誰?!……鬼啊!—— 對方的思維瞬間被難以言喻的恐怖幻象和心悸填滿,施暴的念頭被徹底擊碎,只剩下最原始的逃跑沖動!
一陣慌亂踉蹌的腳步聲迅速遠去,消失在雨巷的另一頭。
陳曜靠在對面的墻壁上,大口喘著氣,鼻腔再次涌出溫熱的液體。這次的反噬似乎比上次稍輕,但依舊讓他眼前發黑,耳鳴不止。
【警告:精神負荷過高……建議停止……】
系統的提示變得有些斷續模糊。
巷子里,那個被襲擊的年輕女人驚魂未定,靠著墻壁滑坐在地,低聲啜泣起來,思維里充滿了后怕和迷茫(……怎么回事……他怎么了……突然就跑了……)。
陳曜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和血水,沒有露面,轉身拖著疲憊不堪的身體,更快地消失在交錯的小巷深處。
他救下了兩個人,或者說,間接救下了兩個人。
但他沒有絲毫喜悅,只有更深的疲憊和一種被無形漩渦拖拽的窒息感。
這能力就像一把雙刃劍,在給予他微弱信息優勢的同時,也在不斷將他拖入更多的麻煩和危險,消耗著他本就瀕臨極限的精神和體力。
而且,他主動聯系了林菲。雖然處理得很快,但以林菲的敏銳和職業習慣,一定會追查下去。那個瀕死的男人,那個被嚇跑的搶劫犯……這些異常事件會進入警方的視線。
這會帶來變數。可能會打草驚蛇,讓“收藏家”更加警惕。也可能會讓林菲注意到一些不尋常的線索,甚至……注意到他。
雨水冰冷,仿佛要澆滅他體內最后一點熱度。
他必須盡快回到事務所,處理一下傷勢,想辦法恢復一點體力。未來的路似乎更加迷霧重重,而敵人,依舊隱藏在暗處,如同蟄伏在雨幕深處的毒蛇。
他抬起頭,望著灰蒙蒙的天空,雨滴不斷打在他的臉上。
這座城市的聲音,從未如此刻般,既遙遠,又無比貼近。仿佛一場永無止境的無序低語,而他,是深陷其中唯一的聽眾。
---
待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