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才剛剛擦亮,林夜就被人從屋里叫了出來。
丹堂大殿。
往日里派發(fā)任務(wù)、訓誡弟子的地方,今日卻站滿了人,氣氛壓抑得讓人喘不過氣。
殿門緊閉,兩側(cè)各站著一排執(zhí)法堂的弟子,個個面無表情,腰間的佩刀在晨光里泛著冷意。
所有被叫來的雜役和藥童都縮在殿堂的角落,頭垂得很低,連大氣都不敢出。
大殿正中央,擺著一面半人高的古樸銅鏡。
鏡面渾濁,看不清任何倒影,只覺得那里面藏著一個深不見底的旋渦。
王長老就坐在鏡子后面的太師椅上,手指有一下沒一下地敲著扶手。
他沒說話,可整個大殿的低氣壓都源自于他。
“下一個,林夜。”
一個管事拿著名冊,高聲喊道。
所有人的動作都停滯了一瞬。
林夜。
這個名字最近在丹堂里可不算陌生。斗丹會上讓陳峰難堪的那個傻小子。
林夜從人群里走出來,低著頭,步子邁得很小,一副怯生生的樣子,走到大殿中央站定。
他能感覺到,四面八方都有各種各樣的打量落在他身上,有好奇,有輕蔑,也有幸災(zāi)樂禍。
“抬起頭來。”王長老開口了。
林夜順從地抬頭,望向那面鏡子。
當他的視線與鏡面接觸的剎那,一股無形的壓力籠罩過來,直接侵入他的腦海,試圖翻檢他最深處的每一個念頭。
這就是問心鏡。
王長老看著眼前這個瘦弱的雜役,慢慢問道:“陳峰失蹤那天晚上,你在什么地方,做什么?”
問題很直接,也很致命。
林夜的身體微微抖了一下,似乎被這陣勢嚇住了。
【謊言之心】在意識深處悄然運轉(zhuǎn)。
一個完美無瑕的劇本在他的精神世界里構(gòu)建起來。
他的內(nèi)心沒有絲毫波瀾,只有一個念頭清晰地浮現(xiàn):
“我在自己的破屋里,因為白天被陳師兄賞了一顆丹藥,心里高興,激動得睡不著覺。我翻來覆去地想,自己是不是終于要走大運了,以后能吃飽飯了。”
這個念頭是如此的真實,如此的卑微,完全符合一個底層雜役在得到意外之喜后的心態(tài)。
殿內(nèi)所有人都盯著那面問心鏡。
鏡面古井無波。
王長老敲擊扶手的手指停了。
他原以為這小子就算不是兇手,也必定心里有鬼,畢竟他和陳峰的過節(jié)是明擺著的。
可鏡子不會騙人,那上面映照出來的,就是一個小人物最純粹的狂喜和患得患失。
這讓他準備好的一連串詰問都堵在了喉嚨里。
“你在斗丹會上,說什么煉丹就是燒炭,是何居心?”王長老換了個問題,試圖從另一個角度找到破綻。
林夜的表情有些茫然,甚至帶著點委屈。
他的內(nèi)心劇本立刻跟上:
“我爹就是個燒炭的,我沒說謊啊。在我看來,煉丹和燒炭都是玩火的活計,有什么不一樣嗎?難道我說錯話了?”
這想法愚蠢得可笑,卻又合情合理。
一個沒見過世面的鄉(xiāng)下小子,能有什么見識?
問心鏡的鏡面依舊平靜如水。
王長老的眉頭鎖了起來。
難道真是個蠢貨?
趙清月那女人,費盡心思在百藝坊安插了這么一個玩意兒,就是為了在斗丹會上惡心一下陳峰?
這手筆,未免也太小家子氣了。
殿內(nèi)的氣氛變得有些微妙。原本以為會有好戲看的眾人,此刻都覺得有些無趣。
這林夜,看起來就是個走了狗屎運的傻子,根本不可能是那種心思縝密、殺人無形的兇手。
王長老心中煩躁,他覺得自己在這小子身上浪費了太多時間。
他揮了揮手,準備讓人把林夜帶下去。
可話到嘴邊,他又鬼使神差地多問了一句,權(quán)當是例行公事。
“最近在宗門里,有沒有見過什么可疑的人,或者碰到過什么奇怪的事?”
林夜像是被這個問題問住了,站在原地發(fā)愣。
他的大腦飛速運轉(zhuǎn),知道真正的機會來了。
他不能立刻回答,那會顯得很刻意。他必須表現(xiàn)出一個底層小人物應(yīng)有的恐懼和猶豫。
“說!”王長老沒什么耐心。
林夜被這一聲呵斥嚇得一哆嗦,身體都縮了縮,然后才結(jié)結(jié)巴巴地開口。
“有、有的……”
他這副樣子,反而讓即將失去興趣的王長老精神提振了些。
“說清楚,什么時候,什么地方,看到了什么?”
林夜咽了口唾沫,臉上滿是掙扎,好像在做一個天大的決定。
他偷偷瞟了一眼王長老,又迅速低下頭,用蚊子哼哼一樣的音量說:
“就、就前幾天……具體的日子我記不清了。”
“我半夜起來去倒藥渣,路過……路過器堂那邊的‘廢器冢’。”
“廢器冢?”王長老重復(fù)了一遍這個地名。
那是器堂專門用來堆放煉廢了或者無法修復(fù)的法器的地方,平日里除了幾個負責處理廢料的弟子,根本沒人會去。
“嗯……”林夜點點頭,聲音更小了,“我看到那邊好像有個黑影,鬼鬼祟祟的。”
“他身上……有一股特別好聞的藥香味兒。”
說到這里,林夜停頓了一下,再次小心翼翼地抬起頭,看了王長老一眼,用一種混合著討好和恐懼的腔調(diào)補充道:
“那股香味兒,比斗丹會上的丹藥聞起來還要香……”
“我當時以為是遇到鬼了,嚇得腿都軟了,手里的藥渣桶都扔了,連滾帶爬地跑了回來。”
他說完了。
整個大殿里,落針可聞。
王長老猛地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藥香!
比斗丹會上煉的丹藥還要香!
廢器冢!
這兩個信息,在他的腦子里炸開。
那個神秘的煉丹宗師,為什么會出現(xiàn)在器堂的地盤?還是在那個堆滿垃圾的廢器冢?
難道……
一個匪夷所思的念頭在他心中升起。
難道那位宗師,不僅精通丹道,還涉獵器道?他去廢器冢,是為了從那些廢棄的法器里尋找什么材料,或者研究某些上古的煉器手法?
這個猜測,遠比抓到一個殺害陳峰的兇手,要讓他激動百倍!
如果真有這樣一位丹器雙絕的宗師藏在宗門里,那他的價值,將無可估量!
王長老看向林夜,之前的厭煩和輕視一掃而空。
雖然這小子依舊是個蠢貨,但他現(xiàn)在成了一個有價值的蠢貨。
一個重要的目擊者。
“你說的,都是真的?”王長老追問,他自己都沒察覺到自己的急切。
林夜的內(nèi)心劇本早已準備就緒:“我哪敢騙長老您啊!那味道太特別了,我這輩子都沒聞過那么好聞的味兒。那個人影也怪得很,一晃就不見了。”
問心鏡毫無反應(yīng)。
王長老再無疑慮。
他大手一揮。
“行了,你下去吧。”
“下一個!”
林夜如蒙大赦,對著王長老連連鞠躬,然后幾乎是小跑著退回了人群的角落。
他一回去,旁邊幾個雜役立刻躲瘟神一樣散開了些。
林夜不在意。
他低著頭,藏在陰影里,但他的心卻前所未有的平靜。
賭贏了。
他不僅洗清了自己身上的嫌疑,還將王源的注意力,成功地從丹堂內(nèi)部,引向了一個更廣闊、更復(fù)雜的領(lǐng)域。
器堂,廢器冢。
那里,將是他為那位“野生宗師”準備的,下一個舞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