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芷拎著那袋沉甸甸的粟米,在王掌柜近乎殷勤的引領(lǐng)下,正準(zhǔn)備前往后院那間臨時收拾出來的小書房。糧行外圍觀的人群尚未完全散去,依舊對著她指指點點,議論聲如同嗡嗡的蜂群。
就在這時,糧行門口的光線一暗,兩道人影一前一后走了進(jìn)來。
前面一人,年紀(jì)約莫二十上下,身著月白色長衫,雖漿洗得有些發(fā)舊,卻整潔非常,不見一絲褶皺。他面容清俊,眉眼間帶著一股尚未被亂世完全磨去的書卷氣與溫和,但仔細(xì)看去,眉宇間又凝著一絲揮之不去的憂慮與疲憊。他步伐沉穩(wěn),氣質(zhì)與這破敗的小鎮(zhèn)和喧囂的糧行格格不入,仿佛濁世中的一株清蓮。
后面一人,則與他形成了鮮明對比。年紀(jì)稍長,約三十許間,穿著一身玄色勁裝,外罩一件半舊藏青斗篷,身形挺拔如松。面容冷峻,線條硬朗,一雙眼睛銳利如鷹,目光掃過之處,仿佛能穿透一切偽裝。他沉默地跟在白衣青年身后半步的位置,眼神時刻保持著警惕,右手看似隨意地搭在腰間,那里似乎藏著短兵刃。
王掌柜一見那白衣青年,臉上的諂媚笑容立刻又堆了起來,甚至更加恭敬了幾分,連忙躬身道:“哎呦!少東家,您怎么來了?可是賬目有什么急事?”
少東家?云芷心中微動。看來這位就是糧行真正的東家,那位據(jù)說逃亡在外鄉(xiāng)紳的兒子。
白衣青年微微頷首,聲音清朗溫和:“王叔不必多禮。聽聞近日流民增多,糧行事務(wù)繁雜,特來看看。”他的目光隨即落在了王掌柜身后的云芷,以及她手中那袋顯眼的粟米上,眼中閃過一絲訝異。“這位是?”
王掌柜立刻側(cè)身,熱情地介紹道:“少東家,您來得正好!給您引薦一位奇才!這位是…呃…”他卡殼了,這才想起自己連對方名字都沒問。
“我姓云。”云芷平靜地接話,語氣不卑不亢。
“對對對!云先生!”王掌柜連忙道,“少東家您是不知道!云先生真是神了!就剛才,那么厚一本亂賬…”他唾沫橫飛地將剛才云芷如何瞬間理清賬目、指出錯漏的事情夸張地描述了一遍,語氣中充滿了驚嘆和討好。
白衣青年聽著,臉上的訝異之色越來越濃,看向云芷的目光充滿了驚奇和欣賞。待王掌柜說完,他上前一步,對著云芷鄭重地拱手行了一禮:“在下蘇源,字清遠(yuǎn),暫代家父打理此地糧行。沒想到云先生竟有如此大才,屈就此地,實在是委屈先生了。先生能來相助,解我糧行燃眉之急,蘇某感激不盡!”
他言辭懇切,態(tài)度真誠,絲毫沒有因云芷的年紀(jì)、性別或衣著而有絲毫輕視,反而以“先生”相稱,給予了極大的尊重。這份涵養(yǎng)和氣度,在此亂世之中,尤為罕見。
【目標(biāo)人物確認(rèn):糧行東家,蘇源。】
【性格初步評估:理想主義,謙和有禮,具仁心,但可能缺乏現(xiàn)實歷練。】
【威脅等級:低。可利用性:高。】
云芷心中瞬間完成評估,微微欠身還禮:“蘇東家過譽,份內(nèi)之事。”言簡意賅,并無多余客套。
而就在蘇源表達(dá)欣賞之時,他身后那位玄衣冷峻男子的目光,卻如同實質(zhì)般落在云芷身上,帶著毫不掩飾的審視和探究。
他的眼神銳利得讓人不適,仿佛要剝開她層層偽裝,直窺內(nèi)核。云芷能清晰地感覺到,那目光中蘊含的并非惡意,而是極致的冷靜和…懷疑。
“云先生?”玄衣男子開口了,聲音低沉而略帶沙啞,如同金屬摩擦,“看先生年紀(jì)輕輕,竟有如此驚人的算學(xué)造詣,不知師從何人?又是從何處流落至此?”
問題直接而尖銳,直奔核心——來歷。
王掌柜臉上的笑容一僵,似乎覺得這般盤問有些失禮,但又不敢出聲打斷。
蘇源也微微蹙眉,輕聲道:“墨先生…”語氣略帶提醒,但并未強行制止,顯然也對云芷的來歷有些好奇。
墨先生? 云芷記下了這個稱呼。
她抬起眼,迎向那雙銳利的眼睛,目光平靜無波,早已準(zhǔn)備好的說辭流暢而出,帶著一絲刻意模仿的落寞:“家鄉(xiāng)遭了兵災(zāi),與家人失散,孤身流落至此。至于算學(xué)…家中原是開雜貨鋪的,自幼幫著記賬,熟能生巧罷了,談不上師承。”
理由合情合理,亂世之中最常見不過的悲劇。表情、語氣都模仿得恰到好處,足以騙過絕大多數(shù)人。
但那位墨先生的目光并未有絲毫松動,反而更加銳利了幾分。他仿佛沒有聽到她的解釋,繼續(xù)追問,語速不快,卻帶著一種壓迫感:“雜貨鋪的記賬,能練就這般過目不忘、心算如神的本事?蘇公子仁厚,求賢若渴,但糧行雖小,卻也關(guān)乎此地許多人的口糧。墨某職責(zé)所在,不得不謹(jǐn)慎些,還望先生見諒。”
他的話滴水不漏,既點出了疑點,又抬出了公義和責(zé)任,讓人難以反駁。
蘇源聞言,臉上的欣賞中也多了幾分沉吟,看向云芷的目光多了一絲詢問的意味。
云芷心中冷笑。果然,理想主義的公子身邊,總會跟著一個冷靜多疑的謀士。這是最常見的組合。
她臉上卻適時地露出一絲被質(zhì)疑的委屈和無奈,低聲道:“熟能生巧…或許是我天生對數(shù)字敏感些。墨先生若是不信,我可立下字據(jù),若賬目有誤,或行差踏錯,甘受任何處置。”
她以退為進(jìn),將問題拋了回去。展現(xiàn)能力的同時,也表現(xiàn)出愿意接受約束的姿態(tài)。
蘇源見狀,似乎覺得墨先生有些過于嚴(yán)苛,打圓場道:“墨先生也是職責(zé)所在,云先生不必介意。先生大才,蘇某是信得過的。既然先生愿意留下相助,那是再好不過。”他轉(zhuǎn)向王掌柜,“王叔,好生安排云先生,不可怠慢。”
王掌柜連忙應(yīng)聲。
墨先生不再說話,只是那雙深邃的眼睛依舊如同鷹隼般鎖定著云芷,顯然并未完全打消疑慮。他的右手,依舊看似隨意地搭在腰間。
云芷能感覺到,這個人比十個王掌柜加起來都要難對付。他追求的,并非簡單的“效率”或“利益”,而是某種更深層次的“秩序”和“安全”。任何超出他理解范圍或掌控之外的人和事,都會引發(fā)他本能的警惕和調(diào)查欲。
【威脅評估更新:墨先生,威脅等級:中。需保持警惕,謹(jǐn)慎應(yīng)對。】
【性格初步評估:冷峻,多疑,注重秩序與掌控,邏輯性強,忠誠(于蘇源或其理念)。】
“多謝蘇東家信任。”云芷再次微微欠身,不再多看那墨先生一眼,仿佛完全不受影響。
蘇源又溫和地詢問了云芷幾句關(guān)于安置的情況,囑咐王掌柜安排好食宿,這才帶著墨先生離開,去查看糧倉的情況。
離開糧行時,墨先生落在最后,在經(jīng)過云芷身邊時,腳步微不可查地頓了一下,目光再次掃過她那雙過于平靜的眼睛,這才轉(zhuǎn)身離去。
云芷拎著米袋,看著兩人離去的背影。
理想的公子,蘇源。
冷峻的謀士,墨塵。
這小小的糧行,似乎也并不僅僅是個謀生之所那么簡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