汝陽府林知州正在府衙當值,他最近日子不好過,城外的流民久久不散,這讓他很是苦惱。
那些流民有一些是無家可歸的窮苦人,有一些是好吃懶做混吃等死的反民,這世道逼的他們活一日算一日,這才有了如今混亂的局面。
汝陽府半月之前被迫關閉城門之后,城內的治安得到了保障,但是城外的死人是越來越多了,他很擔心會爆發瘟疫。
而且城門久關終究不是辦法。
要怎么樣才能讓真正的窮苦人續命,那些混子自行離去,這個問題困擾他許久。
就在剛剛,他接到沈硯沈大人來到了汝陽府,如今已經進城,得到消息的林知州已跑得帽翅亂顫。
遠遠看見騎馬而來的沈硯,他膝蓋一軟,幾乎跪倒在石階上。
“下官林翰,參見沈大人!”
聲音發顫,帶著徹夜未眠的沙啞。
沈硯翻身下馬,伸手虛扶:“林大人,災情緊急,不必多禮。”
林知州抬眼,五十出頭的人,鬢角已全白,眼底血絲密布。
他嘴唇哆嗦,一把抓住沈硯手腕,像抓住救命浮木:
“大人救救汝陽府!半月前,下官按朝廷檄文在城外設粥棚五處,晝夜施粥。誰料流民越聚越多,有人嫌粥稀,竟掀鍋砸灶,搶糧毆吏。下官只得閉城自保,可這終究是自困之法,不長久,下官……下官實在進退維谷!”
說到痛處,他老淚縱橫,幾乎哽咽。
沈硯神色不動,汝陽府的情況,兩日前他的親衛已經打探過虛實,這林知州所言非虛。
沈硯只抬手示意展飛取紙筆。
片刻,一張素箋遞到林知州面前。
“粥棚繼續開,但改方子:一斗糙米,加兩斗麥麩、三斗米糠,熬成稠糊。真餓極的人,連糠皮都咽得下,那些打秋風、想吃飽飯的,自然嫌剌嗓,掉頭便走。”
林知州怔住:“這……會不會太苛刻?”
沈硯淡淡一笑:“朝廷要的是活人,不是飽人。能咽糠的,才是該救的,咽不下的,便不是災民,是亂民。”
他語氣不重,卻像寒鐵落案,鏗然有聲。
林知州猛地一揖到地:“謝大人指點迷經,下官即刻照辦!”
“三炷香之內,放遷徙百姓入城補給,今日城內布粥兩處救濟遷徙百姓,城外布粥一處給真正需要續命的百姓,衙役列隊維持秩序,刀槍歸鞘,敢嘩眾滋事者按律就地鎖拿。”
林知州林翰躬身如蝦,額上細汗滾進衣領,連聲應諾:“下官即刻照辦!”
沈硯話鋒一轉,語氣淡淡,暗含警告:
“另有一事,望林大人謹記,臨漳州趙德全,借災抬價,三日之前已伏法梟首,家產全部充公。汝陽府若步其后塵,本官不介意再借汝陽城門掛一顆新頭。”
林翰膝彎一軟,幾乎跪倒,顫聲回道:
“大人請放心,下官寒門出身,俸祿尚足養家,豈敢妄動心思!”
沈硯不再多言,轉身策馬去了城內的官驛。
片刻后,城門口鼓聲響了起來。
一隊衙役魚貫而出,守在城門,那架勢看起來是要驗明身份就可以放人進城了。
為首差役高聲宣令:
“遷徙百姓聽著——攜照身帖者,排隊依次入城,無帖者,站到一旁,由里正和隨隊官差點名核查后放行!插隊、冒名、滋事者,立鎖枷示眾!”
聽到這里,原本有些擔心不能進城的逃荒隊伍頓時躁動起來,在里正和官差的呵斥下排成歪歪扭扭的長龍。
謝家村的隊伍也排成一道歪歪扭扭的長線,官差陳進虎策馬而來,銅鑼“咣”一聲,把所有人釘在原地。
“都聽好了!”
他勒住韁繩,“今夜各自尋宿!有銀子的進城住店,沒銀子的回城外露營地。明日卯時,城外露營地準時點名,遲一步……”
他抬手,馬鞭在空中抽出一聲脆響,“隊伍不等人!”
話音落下,人群又開始七嘴八舌的討論起來。
李月蘭扭頭看向謝秋芝,聲音壓得極低:“把你那三支簪子帶上,咱們找機會當了。”
謝秋芝點點頭。
聽見陳進虎又補一句:“趁天色尚早,能補給的趕緊進城!
糧、水、藥、鞋,缺啥買啥,不許偷盜,不許鬧事!
誰犯事拖后腿……”
他指了指官道另一頭,“掉隊的,自己想辦法跟上!”
謝鋒把板車轅繩往肩上一甩跟著隊伍排隊,回頭沖自家人咧嘴一笑:“走,進城換銀子去!
板車上,油布被李月蘭拉得嚴嚴實實,遮住了外面的視線。
謝秋芝借機閃身進了空間取發簪。
城門口排著長隊,前頭的人影被太陽拉得老長。
半個小時后終于輪到他們。
守卒往油布上敲了兩下,聲音悶得像敲鼓。
謝廣福陪著笑,把全家的照身帖遞過去。
那人低頭查驗,沒發現任何破綻,揮手放行。
板車吱呀一聲過了城門。
臨漳州只有一條主街,這里卻是十字街口,青磚鋪地,酒旗招展。
賣糖人的高嗓門、茶館里跑堂的吆喝、騾馬脖子上的銅鈴聲,一層疊一層,像突然打開的鑼鼓場。
謝廣福忍不住深吸一口氣:“好家伙,比咱鎮上的廟會還熱鬧三倍。”
謝秋芝沒應聲,只把目光往街角一掃。
那里,一家銀樓的金漆招牌在陽光下晃得人眼花——“瑞寶齋”。
她唇角勾了勾,心里默默算著:簪子若能賣個好價,今晚的客棧和以后的干糧就都有了。
正如傳聞所言,汝陽府很大,方圓百里,田疇平闊,溝渠縱橫,往年畝產便比鄰境高出一兩成。
雖和別的地方一樣三年大旱,河水斷流,可別的州府赤地千里,唯獨汝陽境內依舊能引水灌田,這全靠林知州三年前未雨綢繆,主持疏浚舊渠、筑堤蓄水,又在各鄉設水車、挖深井,所以這附近的流民才會比別處都多。
三年大旱,即便是林知州再厲害,沒有朝廷的幫扶也是挺不到現在的。
所以當朝廷的賑銀一下撥,林知州半文未入私囊,全數用于高價買糧食,使府庫充盈。
正因為這樣汝陽府比臨漳州發展更好一些,百姓的幸福指數也更高一些。
所以,謝鋒才鼓動謝里正把最后的指望押在汝陽府,必須要在這里買到續命的糧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