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當他的“聽雪功”如精密的琴弦,撥向謝家三房那輛不起眼的板車附近時,捕捉到的音符卻陡然一變,仿佛從地獄的低語驟然切換到了人間的煙火小調,在這片絕望聲浪中是唯一的暖島與清泉。
謝秋芝一家五口正在用今天新買的粗碗喝糙米粥,糙米粥配上香辣菜別有一番滋味。
李月蘭喝著粥借著火光偷瞄了不遠處坐在石頭上的那位觀風使,胳膊肘悄悄捅了捅謝廣福:“當家的,你瞧那位沈大人,脊背比咱板車轅還直,站在風里跟棵小白楊似的。”
謝廣福瞇起眼,壓低嗓音:“嘖,別說,那眉眼清得跟剛磨的井水一樣,一點泥星子都不沾。這要是放咱那嘎達,不知道迷死多少追星族。”
謝鋒灌了一口糙米粥,咧嘴壞笑:“媽,您可別被官皮迷了眼,我瞧他青衫雖舊,可那針腳細得跟頭發(fā)絲似的,人家一匹布頂咱半年口糧。”
謝秋芝托著下巴,故作老成地嘆氣:“唉,人家那是體制內頂配,顏值與編制雙在線。咱家老弟以后要是也能考進去,說不定咱能提前養(yǎng)老。”
謝文舔著自己的粗碗,小聲補刀:“姐,你才幾歲就想著養(yǎng)老了,爸媽都還沒說養(yǎng)老呢,再說了,你那是羨慕人家體制內嗎?我剛才可發(fā)現(xiàn)了,這人長得像你的夢中情人張凌鶴,你就是個外貌協(xié)會資深會員。”
張凌鶴是謝秋芝的偶像,他的海報還貼在她床頭呢,本來想著暑假去看他演唱會的,沒想到魂穿了,以后再也沒機會了。
沈硯聽到這里也懵了,這家人說話方式好生奇怪,許多的詞匯很是新鮮和怪異。
少女的夢中情人這種話怎么鞥拿到臺面上來說,還是當著父母兄弟的面說。他沒見過誰可以把“夢中情人”四個字說得坦坦蕩蕩,不帶半分扭捏。
他只覺一股莫名的血氣直往喉頭上涌,生平頭一回慶幸自己坐在三丈外的暗處,火光映不到他耳根那層薄紅。
孩童那句“張凌鶴”像一顆石子,“咚”地落進心湖,蕩起一圈圈荒唐的漣漪。
他下意識想確認自己這張臉是否真的與那什么“張凌鶴”沾了邊。
再次品味他們的對話,“體制內頂配”“顏值與編制雙在線”“外貌協(xié)會資深會員”……
這都是些什么?
字與字他都懂,拼在一起卻成了天書,卻又奇異地帶著股鮮活氣,像滾燙的鍋里突然丟進一把青蔥,噼啪作響。
他原以為自己早已練就八風不動的面皮,此刻卻像被人當眾掀了簾子,露出里頭從未見過光的少年一角。
謝秋芝被弟弟當眾揭了老底,梗著脖子把碗往板車上一放,發(fā)出“哐”一聲脆響。
“誰外貌協(xié)會了?”
她拿筷子頭戳了戳謝文的額頭:
“我那是欣賞!欣賞懂嗎?就跟咱爹夸村口那棵老榕樹造型好看一個理兒。”
說完,她自己先忍不住“噗嗤”笑出來,又往沈硯那邊飛快瞥了一眼,壓低嗓子補一句:“像確實像,可我的心是張凌鶴的,誰也搶不走。”
一句話落地,謝家父母不但沒斥責,反倒跟著樂。
李月蘭邊笑邊搖頭:“這丫頭,嘴上沒把門,也不怕人笑話。”
謝廣福更是拍腿:“閨女,你這欣賞得也太遠了,張什么鶴能聽見?”
三丈外的沈硯聽得真真切切,整個人僵在原地,十三歲的小女娘,竟敢當眾把“夢中情人”掛嘴邊?而父母非但不呵斥,還笑得比誰都歡?
他自幼在規(guī)矩森嚴的沈府長大,女眷連院門都不輕易出,今日所聞,簡直比旱魃裂地更讓他震撼。
可偏偏那一家子笑得坦蕩,火光映著他們的笑臉,竟無半點扭捏,沈硯喉頭動了動,半晌才找回呼吸,心里卻像被撬開一條縫,原來,世間還有這樣沒大沒小、卻亮堂堂的活法。
他忍不住微微側耳。
李月蘭看著嚴肅的謝鋒不滿道:“老大,你別總扳著臉,再扳明天太陽先把你曬裂。”
緊跟著是少年悶悶的笑:
“我笑給你看——呲——行了吧?丑不丑?”
“丑!但丑得能下粥,比香辣菜還開胃!”
謝家三房幾個孩子,一句頂一句,沒有長幼尊卑,全是油星子蹦跳的歡喜。
沈硯的嘴角不自覺地彎起。
再往后就是聽見謝廣福壓著嗓子的憨厚笑聲,聽見李月蘭數(shù)落日頭太曬變黑了,聽見謝秋芝小聲威脅弟弟“再搶就把你畫成癩蛤蟆”……
最后話題不知道怎么就轉到念書做官上面。
謝秋芝沖縮在角落的謝文擠擠眼:“小弟,趕明兒要是有機會念書,你打算混個什么官兒?”
謝文一聽,坐直了小身板,語氣老成得不像九歲:“先考童生,再考秀才,然后舉人、進士,一路升級打怪獸。等我坐到能批條子的位置,先把臨漳州的物價打回原形,再把官倉的鑰匙掛到城門口,誰缺糧誰自己稱。”
“喲,口氣不小。”謝鋒聞言打趣他“那要是上面有人壓你呢?”
謝文眨眨眼,一副“我早就想好”的神情:
“那就一層層寫折子,天天遞,月月遞,把旱情、稅賦、問題點全攤開給天下人看。壞人壓得住我,他壓不住民心,民心一起,貪官就坐不住。”
話說完,他自己也樂了,有些不好意思地笑:“嘿嘿,我怎么好像在吹牛,其實我就想咱一家人以后別在逃荒路上數(shù)星星,能躺自家屋頂看星星就行。”
“唉,這世道還是讀書好,考上了就包分配……”謝廣福自然是支持謝文以后念書的,家里就這么一個學霸基因,可不能浪費了。
李月蘭思索片刻也同意:“讀書是挺好,那下次進城看到有書店,咱也給小文買些書籍?”
謝鋒順勢把話頭拋給最小的弟弟:“聽見沒?全家就剩你這條‘潛力股’了,要是給你買書,你可得好好看。”
謝文聞言抬頭,一臉正經:“潛力股也得先吃飽才能看書,咱先保證肚子不挨餓吧。”
謝秋芝故作夸張地“喲”了一聲,拿胳膊肘撞他:“行啊,未來小秀才還挺為家里著想,不過嘛,吃點苦也沒啥,不是有幾句話說得好嘛,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餓幾頓不算啥,以后做了官,可別學那些加價的黑心官,記得給咱百姓打五折井水。”
謝文咧嘴一笑,語氣卻像個小大人:“五折不夠,最好免費。我若真能讀進去,就做一方父母官:減稅、修渠、賑粥,一條不落。讓地里長糧,讓鍋里冒氣,讓逃荒的人全都可以回家。”
聽雪功將這幾句輕飄飄卻沉甸甸的話一字不漏地送進耳中。
“九歲……”沈硯無聲地捻了捻指尖,“竟知道‘為一方百姓求安居樂業(yè)’。”
今夜他需要聽到的,正是這些未經修飾的、來自最底層的真實聲音。
今夜他想尋找的也是這難尋的“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