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劍”行動的報告如同投入湖面的巨石,在樞密院激起了層層漣漪。汪凱統(tǒng)帥找到了——雖然是以一種誰也沒預(yù)料到的、令人心沉的方式:被結(jié)晶封印,生死不明。
除了遠(yuǎn)在東部處理劉璐后事的李黎,其余常任參議迅速匯聚樞密院。塵埃落定,該給汪凱失蹤事件定個性了。結(jié)論幾乎毫無懸念:擅闖禁地,鐵證如山。無論他當(dāng)初出于何種目的,都已觸犯了人族的最高律法。而他如今那被結(jié)晶包裹、氣息微弱的瀕死狀態(tài),顯然也無法再履行統(tǒng)帥和常任參議的重責(zé)。
“汪凱違反最高律法的具體判決,移交執(zhí)法司后續(xù)裁定。”議長陳哲的聲音帶著一絲程序化的冰冷,為這場簡短的會議畫上**。定性程序啟動完畢,一個時代悄然落幕。
會議結(jié)束時,天色已染上暮色。林君正剛邁出樞密院那威嚴(yán)高聳的大門,身后便傳來韓林雪溫婉依舊的聲音:
“林帥,這就急著回御妖軍了?”韓林雪步履輕盈地跟上,臉上掛著恰到好處的笑容。
林君正腳步一頓,轉(zhuǎn)身回以同樣標(biāo)準(zhǔn)的客套微笑:“韓首還有指示?”那笑容如同面具,紋絲不動。
“瞧林帥這話說的,哪有什么指示。”韓林雪嗔怪似的擺擺手,語氣輕柔,“天都擦黑了,回御妖軍還得幾個時辰車馬勞頓呢。不如就在我們官府的食堂對付一口?陳議長也一起,如何?”她目光流轉(zhuǎn),看向一旁的陳哲。
林君正臉上那絲客氣的笑意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隨即恢復(fù)如常:“好啊,正好肚子也餓了。”他應(yīng)得爽快,聲音里聽不出情緒。
官府的食堂正是飯點,人頭攢動。官員們?nèi)齼蓛删墼谝黄穑吐暯徽劊貌途吲鲎猜暫偷驼Z聲交織成一片背景音。大廳中央整齊排列著桌椅,靠里的一角是出餐口。此刻,幾扇厚重的屏風(fēng)被完全展開,嚴(yán)絲合縫地圍住了出餐口和旁邊的一小片桌椅區(qū)域,隔出一個臨時的、與喧囂隔絕的小天地。
林君正習(xí)慣性地走向背對出餐口的位置,正要落座,陳哲卻伸手虛扶了一下:“林帥,今時不同往日,您可不能坐這兒了。您請上座,挨著韓首,我來坐這兒。”話語里帶著恭維,也透著權(quán)力的重新排序。
林君正連忙擺手,態(tài)度謙遜:“陳議長言重了。任命還沒正式下來,論資歷我最淺,還是我坐這里合適。”他堅持著,姿態(tài)放得很低。
韓林雪在一旁抿嘴輕笑:“林帥,您這話可就見外了。這不是板上釘釘?shù)氖聝郝铩!彼Z氣篤定,仿佛在陳述一個毋庸置疑的事實。
陳哲也呵呵笑著附和:“就是,就是……”話雖如此,他倒也沒再堅持讓林君正換座,自己順勢在韓林雪身邊坐了下來。林君正便在背對著出餐口的位置落座。
三人坐定,韓林雪目光在兩人臉上掃過,笑容溫煦:“二位飯后應(yīng)該沒別的要緊事了吧?”
陳哲率先接話:“我是沒了,吃完就打算直接回家歇著了。林帥,您呢?”
林君正一手撐在桌沿,手指無意識地輕點著桌面,沉吟片刻才道:“嗯,基本沒什么了。”他語氣平穩(wěn),聽不出什么波瀾。
韓林雪滿意地點點頭:“那就好。我們官府食堂后廚自己泡了點藥酒,幾位可以嘗嘗鮮。正好,這件煩心事兒也算暫時落定,大家喝一杯,權(quán)當(dāng)……松快松快。”她話音剛落,屏風(fēng)后的小門無聲滑開,一個穿著食堂制服的工作人員端著托盤悄然而入。托盤上放著兩個不起眼的粗陶酒壺和幾碟精致的官府小菜。工作人員動作麻利,無聲無息地為三人面前的酒杯斟滿了琥珀色的液體。
韓林雪率先舉起酒杯,聲音稍稍抬高,帶著一絲刻意的輕松:“二位,今天也算是給我們一直懸著的心,畫上了一個逗號。為了御妖軍的穩(wěn)定,為了李主管能節(jié)哀,也為了人族的和諧大局,干了這一杯!”說罷,三人舉杯相碰,杯中酒液一飲而盡。
酒過三巡,杯盤漸空。食堂大廳里的人聲漸漸稀疏,官員們用餐完畢,陸續(xù)離開。屏風(fēng)內(nèi),只剩下杯盞碰撞的輕微聲響和三人間略顯沉悶的空氣。
韓林雪放下筷子,端起自己面前的酒杯,起身走到林君正身側(cè),臉上那抹慣常的溫柔笑意依舊掛著,眼神卻多了幾分銳利:“林帥,我也該恭喜您,終于能更進(jìn)一步了。”她語氣真誠,又帶著一種無形的壓力。
林君正立刻起身,端起自己的酒杯:“韓首抬愛了。”兩人酒杯相碰,各自仰頭飲盡。
韓林雪坐回原位。陳哲也適時地與林君正對飲了一杯。待杯中酒盡,韓林雪輕輕清了清嗓子,那溫婉的笑容淡去,換上了一副公事公辦的嚴(yán)肅面孔。她身體微微前傾,壓低了聲音:“好了,該走的都走了,咱們說說正事。林帥,李黎這個人,您覺得……后續(xù)該怎么處理?”問題直接拋向林君正。
林君正仿佛早有預(yù)料,不緊不慢地夾起一顆油燜大蝦,慢條斯理地剝著蝦殼,動作從容。“我的建議是,”他開口,聲音平靜無波,“暫時不動她。”
他剝開蝦殼,露出里面雪白的蝦肉:“御妖軍這些年攢下的家底,能維持運轉(zhuǎn),一是靠汪凱當(dāng)年打下的底子和人脈,二是靠李黎在臺前幕后實實在在的操盤手腕。現(xiàn)在汪凱……基本算沒了,如果這個時候把李黎也立刻踢出局,商會那邊不好交代。”他抬眼看了看兩人,眼神銳利,“我不是不想直接切斷商會這條線,但問題是,現(xiàn)在手上正在進(jìn)行的項目一大堆,真要是突然切割,項目很可能半路癱瘓,投資直接打水漂。多少人指著這些項目吃飯?牽一發(fā)而動全身,整個御妖軍、潛龍閣,連帶整個商會體系都得亂套重組,大批人飯碗砸了,鬧起事來,誰收拾?”
陳哲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嗯。所以你的意思是,暫且留著她,讓她一方面穩(wěn)住現(xiàn)有的項目,一方面……著手完成切割過渡?”他頓了頓,眉頭微蹙,“但這有個前提,李黎得愿意配合才行。她現(xiàn)在這個狀態(tài),剛經(jīng)歷喪女之痛,心思難測。她要是鐵了心不合作,那后果……先不提她自己會怎樣,我們面臨的麻煩一點也不會小。”
韓林雪也收斂了笑容,眉頭同樣擰緊,神色凝重:“看來,我們得退一步了。大家都不想把局面搞得太難看。”她手指在桌面上輕輕敲了敲,目光轉(zhuǎn)向林君正,“林帥,現(xiàn)在能安撫李黎,或者說……能拉攏她的關(guān)鍵點,恐怕只有一個了——劉璐的死。”
她端起酒杯,輕輕抿了一口,那熟悉的、溫柔得體的笑容又回到了臉上,看向林君正:“究理隊那邊,好像還沒找到能推翻那個……徐長空報告的直接證據(jù)?這事目前還定在‘意外’上。如果我們能主動出擊,替李黎揪出個此事的責(zé)任人出來,給她一個‘我們替她做主、替她女兒報仇雪恨’的感覺……”她放下酒杯,眼神意味深長,“我覺得,多多少少能起點效果。您覺得呢?”
林君正將剝好的蝦肉送入口中,就著杯中酒咽了下去,拿起餐巾擦了擦嘴角的油漬:“嗯,明白。”他放下餐巾,語氣變得篤定,“徐長空,就是那個竹林海防區(qū)駐軍總隊長。他交上來的報告,程序上確實挑不出毛病,滴水不漏。但是——”
他話鋒一轉(zhuǎn),眼神變得銳利如刀:“我在翻看他過往的工作報告時,發(fā)現(xiàn)了一個關(guān)鍵點。三年前,就在劉璐調(diào)崗去一線巡邏隊之前不久,他組織過一次極其不合理的‘反制襲擊’行動。他的職責(zé)是防守!不是進(jìn)攻!那次行動沒有任何戰(zhàn)果,反而莫名其妙地丟失了攻城器械和通訊電文!這本身就夠蹊蹺了。再加上,劉璐就是在他那次行動之后,被他親自調(diào)去一線巡邏隊的……這時間點,太巧了!”
林君正身體微微前傾,聲音壓得更低,透著不容置疑的掌控感:“不管真相到底是什么,不管他有沒有主觀惡意,就憑這兩點——不合規(guī)的進(jìn)攻導(dǎo)致裝備丟失,以及劉璐在他行動后立刻被調(diào)去危險崗位——我們就有足夠的理由‘小題大做’了。這事兒,可大可小,全看我們需要它發(fā)揮多大的作用。”他端起酒杯,目光在韓林雪和陳哲臉上掃過,意思不言自明:只要他們需要,這件事就能成為一把鋒利的刀。
陳哲眼中精光一閃,立刻點頭:“嗯!這樣一來,對李黎那邊,至少算是個姿態(tài),代表我們在積極作為,替她追究責(zé)任。效果好不好另說,但這一步棋必須走。我的意見是,先這么辦。效果不理想,咱們再想別的轍?”他征詢地看向韓林雪。
韓林雪臉上帶著淺淺的笑意,輕輕點了點頭。
林君正見狀,拿起粗陶酒壺,為自己斟滿酒杯,隨即站起身,雙手穩(wěn)穩(wěn)地端起。陳哲和韓林雪也立刻跟著起身,端起自己的酒杯。
林君正面容肅穆,目光炯炯地看著兩人,一字一句,聲音沉穩(wěn)有力:“沒問題,這事兒交給我。我一定履行好職責(zé),給所有人……一個明明白白的交代!”說罷,三人酒杯再次清脆地碰撞在一起,杯中那琥珀色的、名為“金瓊液”的烈酒被一飲而盡。
夜已深沉。
林君正推開家門,一股濃烈的酒氣也隨之涌進(jìn)。他腳步有些虛浮,強(qiáng)撐著的從容徹底卸下。來不及換鞋,他幾乎是踉蹌著沖進(jìn)衛(wèi)生間,扶著冰冷的陶瓷面盆,一陣劇烈的嘔吐洶涌而至。胃里翻江倒海,剛剛在官府食堂吃下的精致菜肴和那號稱珍貴的“金瓊液”混合著酸腐氣味,狼狽地傾瀉而出。
妻子聞聲趕來,臉上滿是擔(dān)憂,趕緊上前扶住他搖搖欲墜的身體,一手輕輕拍撫著他劇烈起伏的脊背:“我的天,喝的什么酒啊?怎么吐成這樣?”
林君正吐得膽汁都快出來了,好一陣才勉強(qiáng)止住。他撐著盥洗臺,打開水龍頭胡亂洗了把臉,冰涼的水珠沿著發(fā)際線滾落,也未能驅(qū)散那股灼燒般的惡心感。他喘著粗氣,聲音嘶啞:“還能是什么酒……金瓊液唄……”他被妻子架著胳膊,腳步虛浮地往臥室挪,“這酒……貴是真貴……可我這身子骨,每次沾上都吐得死去活來……”
妻子吃力地攙扶著他,小心翼翼地幫他脫掉沾了些許污漬的外套和襯衣,換上柔軟的睡衣,擔(dān)憂地問:“你們……現(xiàn)在這種場合,還能喝這個?不怕被人查嗎?”
林君正癱倒在松軟的床上,眼皮沉重得幾乎抬不起來,意識在酒精和疲憊的夾擊下開始模糊。他含混不清地嘟囔著,嘴角扯出一個微弱的、帶著苦澀和自嘲的弧度:“查……?呵……倒出來……裝壺里……就說是……后廚自己……釀的……誰能……查得出來……”話音未落,沉重的鼾聲便從他喉嚨里沉沉地滾了出來,帶著濃重的酒氣和難以言喻的疲憊。
妻子看著他迅速陷入沉睡的臉龐,眉頭緊鎖,無奈地嘆了口氣。她伸手替他掖好被角,轉(zhuǎn)身熄滅了床頭的燈盞。黑暗中,她最后看了一眼床上那個在權(quán)力旋渦中掙扎浮沉的男人,輕輕帶上房門,隔絕了客廳的光線,也仿佛暫時隔絕了那令人窒息的“金瓊”之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