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從那堆“廢銅爛鐵”里扒拉出那尊唐代鎏金銅佛,陳墨白在金三錢眼里的地位,那是“噌噌”往上漲。老家伙雖然嘴上還時不時擠兌他兩句,但那眼神里透出的意味,已然從“看熱鬧的閑人”升級成了“可堪造就的后生”,偶爾甚至還會帶著點“這小子邪門”的探究。
陳墨白自個兒心里也美。不僅是因為撿了個大漏,更是因為那尊小佛的存在,無聲地證明了他選擇的道路沒錯,細水長流,精準控制,方能走得長遠。那枚貼身戴著的藥玉更是功不可沒,如今已成了他不可或缺的“穩(wěn)壓器”,時刻撫平著他因頻繁使用能力而產生的細微精神漣漪。
日子仿佛又回到了某種平靜的軌道。博古齋的生意不溫不火,足夠糊口。師父病情穩(wěn)定后,已出院回到了博古齋。他每日里除了照料師父,看店,便是繼續(xù)潛心鉆研《鑒古心經》與《斫玉錄》,不斷錘煉那“收放自如”的感知力。他將這種控制力的練習融入到了日常的每一次觸摸中,無論是給顧客拿取商品,還是整理博古齋的庫存,甚至是日常喝茶的杯子、吃飯的碗筷,他都會下意識地凝聚起一絲微不可察的感知力,輕輕觸碰,旋即收回。
這種練習枯燥卻有效。他感覺自己對精神力的駕馭越發(fā)純熟,如同臂使指。感知的“分辨率”也在悄然提升。以前感知一件器物,像是隔著毛玻璃看風景,如今那層玻璃似乎變得越來越薄,越來越透明,能看清更多的細節(jié)。
這天下午,店里沒什么人。小泉在一旁拿著雞毛撣子有一下沒一下地撣著灰,腦袋一點一點地打著瞌睡。陳墨白則坐在柜臺后,手里摩挲著一把師父以前常用的紫砂小壺。這壺泥料不錯,做工也規(guī)整,是清末民初的物件,平日里泡茶甚是好用。
他習慣性地凝聚起一絲感知力,輕輕探入。
原本只是想感受一下泥料的燒結溫度和大概年份,這對他已是輕而易舉之事。
然而,就在感知力觸及壺身內壁的剎那,一些極其細微、卻與以往截然不同的“東西”,順著那絲精神力流淌了回來。
那不再是關于泥土、火焰、年代的冰冷信息,而是一種……情緒?
一種專注、投入,甚至帶著幾分愉悅的滿足感。仿佛能看到一位老匠人,在昏暗的燈下,用心地拍打著泥片,精心修整著壺嘴壺把,每一個動作都飽含著對手中泥土的尊重和對成品的期待。那情緒很淡,如同遠山的薄霧,卻真實可感。
陳墨白猛地縮回手,像是被燙了一下,眼睛瞪得溜圓,心臟砰砰直跳。
怎么回事?
幻覺?還是……感知又失控了?
他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再次小心翼翼地探出感知力,這一次,目標明確,不是泥料,不是工藝,而是試圖捕捉那殘留的情緒。
找到了!
那微弱的、幾乎要消散在時光中的愉悅和專注,依舊附著在壺身內部,那是匠人手指反復摩挲、心神灌注之地!
他猛地站起身,動作之大把旁邊打瞌睡的小泉嚇了一跳。
“墨…墨白哥,咋了?”
“沒…沒事!你繼續(xù)!”陳墨白聲音有些發(fā)顫,壓抑著巨大的興奮和震驚。他快步在店里轉悠起來,目光掃過一件件熟悉的器物。
他拿起一只民國粉彩小碟,感知力聚焦,一絲匆忙和敷衍,彩料勾勒略顯潦草。 他拂過一件清中期青花筆筒,感知力深入,一種沉穩(wěn)和自信,運筆流暢,布局從容。 他甚至摸了一把師父聞成海常用的黃花梨算盤,感知力輕觸,感受到的卻是師父往日撥算盤時的那種精打細算、偶爾為生意發(fā)愁的焦慮,以及長年摩挲留下的溫潤包漿感。
真的!是真的!
他的能力進階了!在能夠精準控制感知深度和焦點之后,他竟然觸及到了一個更微觀、更神奇的層面,捕捉器物制作過程中,創(chuàng)作者殘留的情緒碎片!
這不再是冷冰冰的歷史記錄,而是帶著溫度的生命印記!
《鑒古心經》里似乎隱約提到過“物有餘情,匠心有痕”之類的玄乎話,他當初只當是比喻,沒想到竟是真實不虛的境界!
接下來的幾天,陳墨白完全沉浸在了這個新奇發(fā)現的世界里。他像是拿到了一個新玩具的孩子,樂此不疲地觸摸著所能接觸到的一切老物件。
他發(fā)現,大部分傳承有序、精心制作的器物,上面殘留的情緒多是正面的,專注、喜悅、自豪、期待。一件精美的官窯瓷器,可能蘊含著畫師繪制時的精心雕琢和燒造成功后的欣慰;一方好的端硯,能感受到石匠剖石時的謹慎和打磨時的耐心。
而一些粗制濫造、或者被迫趕工出來的東西,則往往帶著敷衍、焦慮甚至怨氣。一件修補過的器物,除了原本制作者的情緒,還能感受到修補匠人的無奈和將就。
他甚至能通過感知這些情緒殘留的強弱和清晰度,來輔助判斷器物的保存狀況和流轉經歷。情緒殘留清晰而集中的,往往是原裝原配、未經太多折騰的;而殘留模糊混亂的,則可能經歷復雜,甚至被多人長時間使用或改造過。
這種能力,讓他對“物皆有靈”這四個字有了前所未有的深刻理解。每一件古物,不僅僅是一件物品,更是一段情感的凝結,一個瞬間的永恒。它們沉默地記錄著創(chuàng)造者的心跳,使用者的體溫,時代的呼吸。
這讓他鑒定器物時,又多了一個極其隱秘而精準的維度。有時甚至無需看工藝細節(jié),只需感知那情緒殘留的“味道”,就能對器物的真?zhèn)巍n次有一個模糊卻往往準確的直覺判斷。
然而,福兮禍所伏。
這能力的另一面,也很快顯現出來。
這天,一個穿著體面、卻眼神閃爍的中年男人來到店里,神秘兮兮地掏出一個用紅布包著的玉琮,說是祖?zhèn)鞯模钡扔缅X,想出手。
那玉琮看起來古拙大氣,包漿渾厚,沁色自然,無論是形制還是玉料,看起來都像是高古的東西,開門的老。
陳墨白依慣例上手,凝聚感知力。
首先觸及的是玉料本身的溫潤和年代久遠的沉寂感,沒錯。但當他試圖感知更深處時,一股極其強烈、陰冷、充滿了不甘和怨毒的情緒,猛地順著他的感知力反噬而來!
那絕不是什么制作工匠的情緒!更像是某位長期持有者,或者與這玉琮密切相關的某人,留下的極其強烈的負面意念!這玉琮,恐怕不是陪葬品那么簡單,極可能經歷過極其血腥或不祥的事件!
“呃!”陳墨白臉色一白,猛地縮回手,胸口一陣惡心煩悶,那枚藥玉立刻散發(fā)出清涼氣息抵御,但方才那瞬間的沖擊依舊讓他心有余悸。
“怎么了?小兄弟,這貨不對?”那中年男人眼神一緊,連忙問道。
陳墨白強壓下不適,定了定神,再仔細看那玉琮的工藝和沁色,確實天衣無縫,絕對是真品無疑。但那股陰冷的怨毒情緒,也是真實不虛的。
這東西,真倒是真,但恐怕是件“兇物”或者“煞物”,帶著極強的負面影響。
他搖搖頭,將玉琮推了回去,語氣盡量平靜:“東西是對的,年份夠老。不過……這玩意兒有點特別,我這兒店小,收不起。您還是另尋別家吧。”
那男人愣了一下,似乎沒想到他會拒絕,臉上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慌亂和陰沉,收起玉琮,一句話沒說,轉身就走了。
陳墨白看著他的背影,長長舒了口氣,后背卻驚出了一層細汗。
好險!
若不是能感知到那可怕的負面情緒,他很可能就因為這東西“真”而收下了。且不說這東西會不會給店里帶來什么不好的影響,光是長期接觸,那上面的怨毒意念就足以讓普通人精神萎靡、運勢低落了,對他這種靈覺敏感的人來說,更是毒藥!
這次經歷給他敲響了警鐘。
感知創(chuàng)作者情緒的能力,如同打開了一扇通往更深層次真相的大門,但門后并不總是陽光明媚。那些附著在器物上的強烈情緒,尤其是負面情緒,同樣能通過感知的橋梁,反過來沖擊他的心神。
這比之前那種信息過載的反噬更加隱蔽和兇險。信息過載像是被洪水沖擊,而情緒侵蝕則像是被毒液滲透,不知不覺中就可能中招。
他終于明白《鑒古心經》里為何反復強調“守靜”、“凝神”、“靈臺清明”。以前只當是口訣,現在才知道,這不僅是修煉的法門,更是護身的盾牌!
從此以后,陳墨白在使用能力時更加謹慎。每一次深入感知,尤其是接觸那些來歷不明、或者感覺陰沉的器物時,他都會提前運轉心法,守住心神,如同給自已的精神力穿上了一層防護衣。感知之時,也保持著一絲抽離和客觀,如同觀察者,而非沉浸者,努力去分辨和解讀那些情緒,而不被其同化和感染。
這無疑對心神的消耗更大,但也讓他更加安全。
他仿佛一個在深海中采珠的漁人,既能欣賞到海底瑰麗的景象,也要時刻警惕暗流的涌動和有毒的生物。
能力的進階,帶來的不僅是更高的境界,也意味著更大的責任和風險。
他摩挲著胸口那枚溫涼的藥玉,看著博古齋里這些沉默的物件,心中感慨萬千。
每一件古物,都是一個故事。而如今,他不僅能讀到故事的梗概,甚至能觸摸到故事里人物的心跳和呼吸。
這感覺很奇妙,也很沉重。
路,果然還長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