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明持續了約莫一炷香的時間,視力才緩慢而遲疑地重新恢復。
眼前的景物從一片混沌的墨色,逐漸化開成模糊的色塊,再慢慢勾勒出博古齋熟悉的輪廓。雖然看東西依舊像是隔著一層晃動的水波,邊緣帶著毛茸茸的光暈,但至少不再是令人絕望的黑暗。
陳墨白癱在椅子上,渾身像是被抽干了力氣,冷汗涔涔。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認識到,金三錢那句“物靈反噬”絕非危言聳聽,這“觸靈”的能力也絕非可以肆意揮霍的玩具。
每一次深入的感知,都是一次對自身精神乃至肉身的冒險透支。
接下來的幾天,他老實了不少。不敢再像之前那樣瘋狂地四處“摸”寶,對于阿杰偶爾帶來的“新鮮貨”,也借口身體不適,只是遠遠看上幾眼,輕易不再上手。連博古齋里那些師父收藏的老物件,他摸起來都帶著幾分小心翼翼,生怕再驚擾了什么不該驚擾的東西。
但那次過度透支的后遺癥,卻依然頑強地糾纏著他。
視力雖然恢復了,卻變得極不穩定。時不時就會突然一陣模糊,看東西重影,偶爾還會有針扎似的刺痛感。更折磨人的是那如同緊箍咒般、毫無征兆便會發作的劇烈頭痛。一旦疼起來,就像是有人拿著鑿子在他太陽穴上一下下地敲,惡心反胃,眼前發黑,別說集中精神鑒定物件,就連正常走路說話都成了問題。
這嚴重拖慢了他查案的腳步,也讓他整日里提心吊膽,神色憔悴。小泉那孩子都看出了不對勁,怯生生地問:“墨白哥,你臉色好差,是不是生病了?要不要去看看大夫?”
陳墨白只能苦笑擺手。看大夫?怎么說?說自己摸古董摸到頭疼眼花?大夫怕是得直接把他轉診到精神病院去。
金三錢那邊他也偷偷去過一次,拐彎抹角地想討點“安神定驚”的方子。老狐貍瞇著眼打量他半晌,哼了一聲:“咋?撞邪了?還是虧心事做多了睡不著?”
陳墨白支支吾吾,沒好意思說自己是能力使用過度遭了反噬。
金三錢也沒深究,從柜臺底下摸出個小紙包扔給他:“喏,野菊花加點決明子,自己泡水喝去。清熱明目,敗火!年紀輕輕火氣這么大,一看就是心不靜!”
陳墨白謝過,回去老老實實泡了喝。有點效果,但那點清涼之力對于他腦中翻江倒海的劇痛來說,簡直是杯水車薪。
這天下午,頭又毫無預兆地疼了起來,比以往任何一次都劇烈。太陽穴突突直跳,惡心感一陣陣上涌。他趕緊打發小泉看著店,自己捂著腦袋,幾乎是踉蹌著逃出了博古齋,想著去外面透透氣,或許能緩解一二。
秋日的陽光有些刺眼,落在他敏感的眼睛里,更是加劇了痛苦。他低著頭,盡量避開人流,漫無目的地在附近的胡同里亂轉,像個無頭蒼蠅。
不知不覺,竟晃蕩到了離琉璃廠不遠的一個自發形成的舊物市場。這里比不得潘家園的規模,多是附近居民擺攤處理些家里用不上的老物件,破銅爛鐵、舊書廢報、瓶瓶罐罐什么都有,魚龍混雜,真東西極少,但偶爾也能淘換點有意思的小玩意。
若是平時,陳墨白少不了要興致勃勃地逛上一圈,練練眼力,碰碰運氣。可此刻他頭痛欲裂,看東西都費勁,哪還有心思淘貨。只想找個清靜角落蹲一會兒。
他縮在一個不礙事的墻角,閉著眼,使勁揉著發脹的太陽穴,心里一片灰暗。再這么下去,別說追查真相了,自己怕是先要變成個生活不能自理的瞎子和病癆鬼。
正自怨自艾間,旁邊攤位上傳來一陣爭吵聲。
“……你這老頭好不曉事!這破玉片子灰撲撲的,還帶著股怪味兒,頂多算個老岫玉,十塊錢頂天了!敢要五十?你怎么不去搶!”
“愛要不要!老祖宗傳下來的東西,能是普通岫玉?聞聞這藥香!這是藥玉!懂不懂?辟邪安神的!五十少一個子兒都不賣!”一個蒼老卻倔強的聲音反駁道。
藥玉?
這兩個字像是一根細針,輕輕撥動了陳墨白某根緊繃的神經。他忍著不適,勉強睜開眼,循聲望去。
只見隔壁攤子前,一個穿著舊中山裝、干部模樣的中年人正和一個蹲在地上、頭發花白的老頭爭執。老頭面前鋪著一塊藍布,上面零零散碎放著些東西,他手里緊緊攥著一枚灰白色的玉片,形狀不甚規則,比銅錢略大,厚實,表面光滑但光澤黯淡,確實其貌不揚。
陳墨白本能地調動起一絲微弱的感知力,朝那玉片探去。他現在不敢再像以前那樣不管不顧地深入探查,只是淺淺地接觸。
一股極其溫和、沉靜、帶著淡淡草藥清香的氣息,如同初春溪流般緩緩漾開。這氣息并不強烈,卻異常純粹而持久,與他之前接觸那些古物時感受到的或熾熱、或陰冷、或躁動的氣息截然不同。它不帶有任何強烈的情緒碎片,只有一種沉淀了的、安撫人心的寧和。
更奇妙的是,當這絲微弱的氣息被他感知到時,他腦中那翻江倒海的劇痛,竟然極其輕微地緩和了一絲。雖然只有一絲,但對于正身處痛苦煉獄的他來說,不啻于久旱逢甘霖!
有門兒!
陳墨白精神一振,也顧不上頭疼了,掙扎著站起來,走到攤子前。
“大爺,您這玉片……能讓我看看嗎?”他聲音還有些虛浮。
那老干部見有人來,哼了一聲,甩手走了。
老頭抬頭瞥了陳墨白一眼,大概看他臉色慘白、滿頭虛汗的樣子不像個找茬的,猶豫了一下,還是把玉片遞了過來,嘴上還嘟囔著:“小心點啊,老東西了,脆生著呢。”
陳墨白深吸一口氣,鄭重地用雙手接過那枚灰白玉片。
指尖觸及的剎那,一股清晰無比的清涼溫潤之感,順著手臂的經絡迅速蔓延而上,直沖頭頂!
那感覺難以言喻,就像是炎夏酷暑中突然含了一塊薄荷冰,又像是干渴至極時飲下了一杯溫熱的清茶。并非單純的冰冷,而是一種能沁入心脾、安撫躁動的涼意。
他腦中那肆虐的、鋼針攢刺般的劇痛,在這股清涼之意的沖刷下,竟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消退!雖然并未完全消失,但已經從難以忍受的烈度,降低到了可以勉強忍受的程度。連同那揮之不去的惡心感和眼前的模糊感,也減輕了大半!
陳墨白震驚地瞪大了眼睛,簡直不敢相信這突如其來的變化。
他仔細端詳手中的玉片。顏色灰白,質地看起來確實不算頂級,像是某種地方玉料。但玉質本身油潤,握在手中有種舒適的溫涼感。玉片中心被打磨得略薄,邊緣稍厚,形狀自然,表面帶著常年摩挲形成的柔和包漿。最奇特的是,湊近了仔細聞,能聞到一股極其清淡、若有若無的草藥香氣,似乎已經徹底滲透進了玉質的肌理之中。
這絕非普通的佩玉或裝飾品。
“大爺,這……這是什么玉?”陳墨白的聲音帶著一絲激動后的沙啞。
老頭見他對這玉似乎真有興趣,臉色好看了些,帶著點炫耀的語氣說:“后生仔有點眼力。這叫藥玉!聽我爺爺說,還是前清時候,家里祖上行醫,請人特意琢了,用來揉穴制藥的。里面沁進去的都是好藥材!戴著能辟邪氣,安神醒腦!怎么樣,沒騙你吧?是不是摸著就舒服?”
藥玉……揉穴制藥……安神醒腦……
陳墨白心臟砰砰直跳。難道這看似不起眼的老玉,竟然能緩解自己能力反噬帶來的痛苦?
他強壓下心中的狂喜,裝作猶豫的樣子:“五十……是有點貴了。大爺,我最近老是睡不好,頭疼,要是真管用,三十行不行?我就當買個心安。”
老頭把腦袋搖得像撥浪鼓:“不行不行!五十最低了!這可是祖傳的寶貝!要不是……哼,五十少一分不賣!”
陳墨白看他態度堅決,也不再討價還價。莫說五十,就是五百,只要真能緩解這要命的頭痛,他也覺得千值萬值!他痛快地掏出五十塊錢遞給老頭。
老頭接過錢,喜笑顏開,小心地把玉片用一小塊紅布包好,遞給陳墨白:“后生仔,好生戴著,準保你有用!”
陳墨白將那用紅布包著的藥玉緊緊攥在手心,那清涼安神的氣息持續不斷地透過皮膚傳入體內,滋養著他近乎枯竭的精神。頭痛雖然還有殘留,但已經不再是無法忍受的折磨。
他如同揣著絕世的珍寶,腳步虛浮卻又帶著一絲輕快,匆匆回到了博古齋。
整個下午,他都有些心神不寧,時不時就要伸手進褲袋里,摸一摸那枚溫潤的藥玉,感受著那絲絲縷縷的清涼氣息流過四肢百骸,安撫著依舊有些脆弱的神經。
等到晚上關了店門,打發小泉回去后,他立刻迫不及待地鎖好門,拿出那枚藥玉,又翻出了那本師門傳下的、記載著諸多奇異玉器知識的《斫玉錄》。
就著昏黃的燈光,他小心翼翼地攤開那紙質脆黃的古籍,手指一行行劃過那些豎排的、時而清晰時而模糊的繁體字,以及旁邊繪制的各種玉器圖形。
他看得極其仔細,從前翻到后,尋找著關于“藥玉”或者類似功能的玉器的記載。
終于,在《斫玉錄·雜項篇》的末尾,幾行不起眼的小字和一些簡圖,吸引了他的注意。
“……古之匠人,或有秘法。以特制藥液,輔以地火溫養,久浸良玉,使藥力漸沁玉髓,可達經年不散。成器或曰‘藥玉’,或曰‘香玉’,因其效不同。有安神定驚者,多用冰片、朱砂、茯神、琥珀之屬;有辟邪除瘴者,則合雄黃、艾草、菖蒲……”
下面還繪了幾種藥玉的形態,有圓餅形的,有柱狀的,也有類似他手中這枚的不規則片狀,旁邊小注寫著“活血揉穴,清利頭目”。
陳墨白對照著手中的玉片,越看越是激動!形狀、描述、功效,幾乎完全吻合!
這《斫玉錄》果然博大精深,連這等偏門冷僻的器物都有記載!
按照書中所說,真正的藥玉,并非簡單地將玉石和藥材放在一起,而是需要特殊的工藝和長時間的沁潤,讓藥力真正滲透進入玉石的內部,與玉質融為一體,方能持久地散發功效。其制作工藝極其復雜,耗時耗力,非一般匠人所能為,因此在清代以后幾乎就失傳了。存世的真品藥玉,數量極為稀少。
自己這五十塊錢,怕是撿了個天大的漏!
更重要的是,這為他打開了一扇全新的大門!
既然這藥玉能緩解他能力反噬的癥狀,那是否意味著,還有其他類似功能的古玉,甚至其他材質的古物,也能起到類似的作用?甚至……輔助他更好地控制和運用那“觸靈”的能力?
《斫玉錄》里記載的那些安神定驚、辟邪除瘴的藥玉配方,是否能夠復現?就算不能完全復現,是否能從中找到規律,幫助他更有針對性地去尋找類似的物件?
希望的火光,再次在他眼中點燃。
之前因為恐懼反噬而變得束手束腳、甚至有些悲觀絕望的心態,悄然發生了變化。
能力的副作用并非無解!前人的智慧早已留下了應對之法!
他將那枚藥玉小心地用一根紅繩串起,貼身戴在胸口。那持續散發的清涼氣息,象一個無形的保護罩,讓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心。
隨后,他再次埋首于《斫玉錄》中,如饑似渴地研讀起來,不再僅僅關注鑒偽斷代,而是更加專注于那些關于玉質特性、特殊功效、乃至古代工匠秘術的記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