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方束的身前,哪里還有什么店家。
老狐倌兒和幾個伙計,一溜煙的就都跑掉了。
樓中妖怪們,上梁的上梁、進洞的進洞,還有妖怪被嚇得是身子麻痹,硬挺挺的倒在了原地,裝死。
這時,酒樓的大門處,卻有身影逆行而來。
那些鉆出去的妖怪們,也都神色局促、屁滾尿流的又鉆了回來。
方束看去。
“休要逃賬,都滾回去。”有悶聲在外響著。
返回了樓中的妖怪們,惶恐的看看方束,又看看身后。
它們既不敢上前,也不敢后退,只得老老實實的杵在酒樓門口,一動不動,斂息屏氣。
現(xiàn)場也有竊竊的私語聲響起:“東家、是東家來了!”
“狐老倌可算把它干爹請來了。”
方束詫異,那老狐貍還不是當家的?
只見一顆滿臉苦色的虎頭,忽然從簾外探入。
它樣子倒是和那老狐貍有幾分相似,愁眉苦臉的打量著樓中景象,然后慢吞吞的跳入堂內(nèi)。
這老虎瘦極了,肩胛凸出,蔫頭耷腦的。
(蜂虎圖-畫家華巖)
若不是它的虎骨架子很大,看起來就和病貓沒什么兩樣。
但是方束看著這瘦老虎,卻是不敢大意。
瘦虎直立起身,從店內(nèi)抱了一個酒壇,望著方束,問:“是這位小道爺,在索要酒水?”
方束端詳著對方,從容不迫的點了點頭,并用手中銅鈴敲了一下酒碗:
“滿上。”
瘦虎臉上的愁意不散,它說:“不急不急。”
這廝單手托著酒壇,走到一頭鹿精的旁邊,咔嚓一下,掰下一截血淋淋的鹿茸,絮叨著:“酒這東西,的確是不泡不好吃。須得多點泡物,才有滋有味。”
話還沒有說罷,它又走到了一頭牛妖的跟前,活剜下對方的兩顆眼珠。
最后它抱酒來到方束面前,放在桌上,將兩顆牛眼珠、三顆妖心,一同咕咚入壇。
“好了。”瘦虎東家這才退下,苦悶道:“客官吃完了這壇酒,便請上路去吧。”
“上哪條路?”方束問。
瘦虎的臉上擠出幾絲笑容:“當然是來時路的路。”
方束卻是啪的將酒碗倒扣在桌上,笑道:
“拿走拿走。我要的可是人心泡酒,不是妖心。”
瘦虎臉上的笑容收斂。
它杵在堂中,一身虎架子緩緩立起,目射兇光。
吼!
其尾如長蝎,毛似銅絲,牙如鋼鋸,眨眼間就變作成了一條猙獰花虎,雙臂比方束的腰還粗,身長近丈,口中腥臭撲鼻。
樓中頓時寂靜,落針可聞。
但是方束端坐著,卻是笑容更甚,直勾勾的和此虎對視。
嗷!忽地,這虎東家卻是將架子一收。
它又撲在了地上,低眉的看著方束:“客官要是不走,那俺走便是了。”
方束不置可否,只是指了指堂中的那三頭“人牲”。
瘦虎見狀,輕嘆一口氣,解釋說:
“小道爺,本店只是小本買賣,雖然賣人,但賣的不多。
況且,它們也不算人,還請道爺明察。”
只見這瘦虎游走在堂中,伸爪指著那兩頭綁在條凳的瘦狗和白豬:
“這女的,和狗通奸,害得丈夫慘死在狗嘴下,陽根寸斷。
這男的,與豬交媾,累得家中斯文掃地,雙親吊死堂中。”
方束靜靜聽著,沒作聲,只是皺眉。
瘦虎又指向梁柱上的老羊:
“還有這老貨,常言道‘虎毒還不食子’,但是這老貨先后將三個孫女,溺死在了糞坑中,一個不剩。”
話說完,它朝著方束低眉欠身,話聲恭敬的道:“敢問小道爺,它們是人耶、非人耶?”
方束的眉頭舒展開,但他依舊沒作聲,只是喉嚨咯咯的蠕動。
忽然,他伸手在唇上一抹,摘下了口中長舌。
這物件初時軟,粉嫩嫩的,形如腰帶,但是被他用手一捋,通體就變得硬挺,化作成了三尺長劍。
噔的!方束彈了彈劍身,這才吐氣回答:“是真是假、是人非人,與我何干!”
話聲未落,他的身子便從酒桌上彈起,一劍刺去。
那瘦虎雖未看方束,但是時刻警惕著。
方束的身子剛一暴起,它的瞳孔就一縮,身下的虎尾仿佛長鞭般,啪的甩動,輕松就將那梁柱上的老羊扯過來,朝著方束擲出。
至于瘦虎自己,則是頭也不回的,就朝著樓外奔去。
噗呲!
方束面對擲來的老羊,避也不避,上前就是一劍甩出,將那老羊劈成了兩半,毫無滯澀。
長舌劍如匹練般,繼續(xù)飛出,刺向那出門的瘦虎。
血水抖動間。
瘦虎露出驚容:“好狠的心、好快的劍!”
它只得放棄了逃出酒樓的想法,轉(zhuǎn)而在門口一滾,身子縮小,大貓般鉆入了桌椅、柜臺、酒堆當中。
瞧見瘦虎全身逃開,方束的臉上并不可惜,反而帶著喜色。
他也沒有動身去追,而是轉(zhuǎn)過身子,站定在了兩條布簾跟前。
回看樓中,堂內(nèi)無聲無息間,已有一股朦朧的霧氣升起。
剛才還在樓中發(fā)抖的妖怪們,眼下中邪般的一個接一個從地上爬起,眼珠子發(fā)綠的看著方束。
就連方束自己,也是頭腦微昏。
他立刻伸指,彈了彈掛在腰間的銅鈴。
叮鈴鈴!頭腦一清。
店內(nèi)的妖怪們已經(jīng)動彈,紛紛朝著他走來爬來,口中哭叫著:“道爺饒命,俺一口沒吃啊。”
“您行行好,俺洞里還有十八口嗷嗷待哺的小的。”
求饒聲大作。
方束聽見,露出了靦腆之色,應聲:“好!某心善,見不得可憐事。”
嗤嗤!
他隨手一劍甩出:“今日便將你們一起送上路了事。”
一頭鼠精和雞精被刺了個對穿,立撲在地。
啊啊啊!
其他的妖怪見狀,目中的恐懼更盛,但是它們卻更加賣力的朝著門口擠來,不管不顧。
方束不在乎這點,他堵著妖怪們,出手利索。
老的來,殺老的;小的來,殺小的;風騷的來,殺風騷的;飛的爬的、跳的走的、素的葷的,誰來殺誰。
他一劍一個,兩劍一對,殺得是好個痛快,劍身上妖血淋淋。
等殺了半晌,樓下的妖怪被殺得稀疏了,方束干脆就取下了腰間的銅鈴,把它掛在布簾上,鎮(zhèn)住出口。
他自己則是大踏步上前。
一離開銅鈴的庇佑,方束身處在樓中,便發(fā)現(xiàn)目中的景象恍惚。
樓里面還冒頭的妖怪們也搖身一變,竟然不再是只被嚇得屁滾尿流,而是開始磕頭作揖,長得也是人模人樣的。
但方束絲毫不管。
有漢子喊:“俺愿為奴,替道爺看家護院。”
“狗奴才,你也配?”
有老頭磕頭:“俺是吃草的,是被吃的。”
“你憑甚吃草。”
他先是在樓底下殺了一圈,然后又一路殺上了二樓。
在二樓,方束眼中的景象又變,竟然有親朋好友出現(xiàn)。
他笑了。
提劍繼續(xù)走著,逢人殺人,逢道殺道,逢父母殺父母,逢親眷殺親眷。
他逢著便殺,砍瓜切菜般,殺得偌大酒樓是腦袋滾滾、尸骸枕藉。
終于,殺了一圈,方束又殺回了酒樓大堂處,手中的長舌劍已經(jīng)是飲飽了妖怪心頭血,鮮艷欲滴。
就連他自己,也是面紅耳熱的,身形搖晃,好似醉酒了一般。
這時,在大堂中,一個抱著襁褓的襤褸婦人跪著,對方手中的襁褓里還有嬰兒啼哭聲。
婦人哀婉的看著方束:“道長行行好,我是被捉來的,不求活命,只求放過我兒,它什么也不懂……”
“好啊。”方束上前,作勢要接過那襁褓。
婦人心喜,立刻要將襁褓送出。
但是啪的,一陣壇子破裂的聲音響起!
方束順勢一劍,不僅刺破了婦人手中襁褓,還將婦人給釘在了地上,心口處血流不止。
呼呼!四下的場景頓時變化。
酒樓搖晃,瓦去、梁去、磚去,只剩人發(fā)成氈,爛骨作堆,和血粘成了破爛的帷幕。
帷幕罩了三面,三面外都是懸崖,深過百丈,霧氣茫茫。
原先的酒樓大門,則是唯一能走下懸崖的甬道,甬道的中央正垂著兩條濕漉漉的人皮,上面還掛著一盞銅鈴。
被風一吹,人皮頓時叮當作響。
至于酒樓中的老少尸體,此刻也都變成了雞鴨貓狗、牛馬豬羊、蛇蟲鼠蟻,大大小小的慘死一地,只有大堂中,倒著兩瓣干瘦人體。
而堂中的那個婦人,方束一瞥,發(fā)現(xiàn)正是那虎東家。
它手中的襁褓,則是之前要送出的那壇酒。
其酒水黑紅,灑落后正滋滋作響,還從中鉆出了一窩毒蜂,嗡嗡蟄在瘦虎的身上,當即就鉆入了它的皮肉中,讓它痛苦不堪,嚎叫不已。
這老妖撲在地上,怨毒的看著方束,它自知性命不保,只是嗬嗬低吟:“好個兇戾、好個狠毒!好個殺人如麻的人啊……”
方束望著這虎妖,對此有點詫異。
他倒不是詫異對方的詭詐虛偽,而是詫異這廝竟然也這么不禁殺,一劍便被結果了事。
不過方束沒有廢話,他哧溜的收劍,繼續(xù)將對方的心口刺個通透,腦袋也割下。
這時,他才發(fā)現(xiàn)了端倪,隔著用劍挑起那虎妖,輕輕一抖。
骨碌!
只見那虎皮中滾出了一具干瘦的狐身,偌大的虎頭也變成了一顆尖長瘦小的狐貍頭,正是先前的老狐倌兒。
它死不瞑目,怨毒的瞪著方束,口齒竟然還在微張。
方束對此恍然:“原來是‘狐假虎威’。”
他的身子也一晃,機警的避開了幾只從老狐口中鉆出的毒蜂。
毒蜂搖搖晃晃的掉落在地,化作膿水,竟將地上的巖石也腐蝕得滋滋作響。
方束對此挑眉。
隨后他踱步在滿山遍崖的精怪尸首間,檢查一番死活后,這才吞劍入口。
他止下步子,忽然回看那老狐的尸首,搖頭道:“用毒作甚,店家可是忘了?”
“青竹蛇兒口,黃蜂尾上針。兩樣猶未毒——”方束口中吟詠著。
他莞爾一笑:
“‘最毒乎人心’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