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雨夜驚鴻
深秋的雨,總是來得悄無聲息,卻又纏綿不絕。
窗玻璃上爬滿蜿蜒的水痕,將窗外都市的霓虹切割成模糊而破碎的光斑,如同被打散了的星河,在夜色中無聲流淌。覃曉雪獨自坐在“遺忘時光“咖啡館最深處的卡座里,面前的筆記本電腦屏幕泛著冷白的光,映照著她略顯蒼白的臉龐。
她已經在這里坐了整整三個小時。
數位板上的戒指設計草圖進行到最關鍵的部分,卻始終缺少畫龍點睛的那一筆。修長的手指無意識地在觸控板上滑動,勾勒出一個又一個圓弧,又一次次按下撤銷鍵。筆尖懸在半空,遲遲落不下去。
這枚戒指對她而言,意義非凡。
桌角的拿鐵早已涼透,拉花糊成一團深褐色的漩渦。她偶爾端起來抿一口,任由那苦澀的滋味在舌尖蔓延,卻渾然不覺冰涼。就像她此刻的心情,被某種難以名狀的情緒填滿,卻又說不清那究竟是什么。
窗外雨聲淅瀝,敲打在屋檐上,發出規律而催眠的白噪音。咖啡館里流淌著低回的爵士樂,沙啞的女聲吟唱著關于愛情與別離的旋律。這一切本該讓人放松,卻莫名加重了她心底那份空落落的感覺。
也許是因為這場雨,讓她想起了三年前的那個雨夜。
那個她拼命想要忘記,卻總是在每個雨天悄然襲上心頭的夜晚。
風鈴就在這時突兀地響起。
清脆的叮咚聲劃破了室內的寧靜,也打斷了覃曉雪的思緒。她下意識地抬眼望去,視線穿過錯落的綠植隔斷,落在咖啡館的入口處。
門被推開,帶進一陣濕冷的空氣。一個高大的身影率先踏入門內,深灰色羊絨大衣的肩頭洇著深色的雨漬。他微微側身,手臂抬起一個恰到好處的弧度,為身后的女伴擋住門框。
只是一個簡單的動作,一個模糊的側影。
覃曉雪的心臟卻猛地一縮,像是被什么無形的東西狠狠攥住,呼吸驟然停滯。
那一刻,時間仿佛被無限拉長。所有的聲音都消失了,雨聲、音樂聲、咖啡機的嗡鳴聲,全都退得很遠很遠。她的世界里只剩下那個站在門口的身影,以及自己震耳欲聾的心跳聲。
即使隔著三年的時光,即使燈光朦朧,即使只是一個驚鴻一瞥的側影——
她也絕不會認錯。
是梁宇。
那個名字像一枚淬了冰的針,猝不及防地刺入心口,帶來一陣尖銳而冰冷的疼痛。血液仿佛在瞬間涌向頭頂,又在下一秒褪得干干凈凈,留下四肢百骸一片冰涼的虛軟。
她幾乎是本能地低下頭,讓垂落的栗色長發遮擋住自己的側臉。握著咖啡杯的手指無意識地收緊,冰涼的瓷壁硌在掌心,那清晰的觸感才讓她恍惚地意識到——
這不是夢。
他怎么會在這里?
在這個下著雨的夜晚,在這個她以為絕不會遇到故人的城市角落。
覃曉雪能感覺到自己的指尖在微微發抖。她強迫自己將注意力放回屏幕,盯著那枚未完成的戒指草圖,卻一個字也看不進去。所有的感官都不受控制地聚焦在那個方向,捕捉著每一絲細微的動靜。
她聽見腳步聲漸近,聽見衣料摩擦的窸窣聲,聽見那個熟悉卻又陌生的低沉嗓音對服務生說:“老位置。“
老位置。
這三個字像細小的石子投入心湖,漾開一圈圈漣漪。她記得那個靠窗的座位,記得窗外那棵老梧桐樹,記得陽光透過樹葉縫隙灑落的斑駁光影。記得他們曾經多少次坐在那里,她畫設計稿,他處理文件,偶爾抬頭相視一笑,時光靜好如詩。
而現在,他帶著另一個女人,走向那個承載著太多回憶的角落。
覃曉雪小心翼翼地抬起眼簾,透過發絲的縫隙望過去。
梁宇替那位女士拉開椅子,動作熟練而自然。那位女士抬頭對他微笑,低聲說了句什么。梁宇微微頷首,唇角牽起一個極淡的弧度。
那笑容,熟悉又陌生。
熟悉的是那曾經只對她綻放的溫柔輪廓,陌生的是那其中蘊含的、屬于成熟男人的沉穩與疏離,以及——他目光所投向的,不再是她。
像是一根細小的冰針,輕輕扎了一下心口。細微,卻尖銳得讓她瞬間屏住呼吸。
她迅速地、近乎狼狽地轉開視線,心臟卻在胸腔里瘋狂地跳動,幾乎要撞碎肋骨。
咖啡的苦味在這一刻變得格外濃重,頑固地霸占著她的舌尖。她聽見梁宇點單的聲音,比三年前更加低沉醇厚,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沉穩力量。
“一杯熱美式,謝謝。“他頓了頓,補充道,“再一杯拿鐵,糖漿另放。“
覃曉雪握著杯子的手幾不可察地一顫。
——他以前從不喝美式。他總說美式過于苦澀,難以下咽。是她喜歡美式純粹強烈的口感,那時,他總是遷就她,點不同的飲品,然后理所當然地分享她那杯,美其名曰“嘗百草“,最后總會皺著眉評價一句:“還是我的小雪會自討苦吃。“
而現在,他也開始喝美式了。
是因為習慣變了嗎?還是因為……身邊的人變了?那位氣質溫婉的女士,是喜歡拿鐵,并且需要單獨放糖漿的嗎?他連這個都記得清楚。
一種難以言喻的酸澀感悄然漫上心頭,混雜著失落和一絲連她自己都不愿承認的、尖銳的嫉妒。
拿鐵很快被送到那位女士面前,杯口點綴著精致的樹葉拉花,完美無瑕,和她面前這杯已經糊掉冷卻的,曾是同樣的款式。
女士優雅地用小勺輕輕攪動,卻沒有加入糖漿。梁宇的目光則投向窗外被雨幕籠罩的街景,側臉線條冷硬流暢,下頜線繃得有些緊。
有那么極其短暫的一瞬間,覃曉雪覺得他那深邃的目光似乎若有若無地掃過自己這個方向。
她的脊背瞬間僵直,每一根神經都繃緊了。
但他很快便若無其事地轉了回去,仿佛剛才那一瞥只是無意識的掃視,或者……根本就是她的錯覺。
空氣仿佛變得粘稠而令人窒息。每一分每一秒都被無限拉長。
爵士樂還在流淌,雨聲依舊淅瀝,鄰座偶爾傳來低語輕笑。
但覃曉雪卻覺得自己像是被隔絕在一個透明的玻璃罩子里,只能眼睜睜看著外面那個熟悉又陌生的世界,聽著自己震耳欲聾的心跳和那些她聽不真切、卻足以讓她思緒萬千的模糊低語。
嫉妒,像暗夜里滋生的藤蔓,悄無聲息地纏繞上她的心臟,一點點收緊,帶來細微卻無比清晰的刺痛感。
她嫉妒那個女子能如此坦然自若地坐在他身邊,享受著他的體貼照顧。 她嫉妒他們之間那種看似和諧平穩、無需多言的氛圍。 她更嫉妒那段她缺席了的、讓他變得如此成熟從容的時光。
這種情緒讓她感到羞愧,卻又無法控制。
設計稿上那枚未完成的戒指草圖,此刻顯得格外刺眼。那是她當年為他設計的訂婚戒指,卻最終沒能送出去。三年過去了,她依然無法完成它,就像她始終無法徹底放下那段過往。
不能再待下去了。
她猛地合上筆記本電腦,“啪“的一聲清響在相對安靜的空間里顯得有些突兀,引得鄰座有人側目。
但她顧不上了。
抓起手機和隨身的手提包,她倏地站起身,動作因為倉促而顯得有些慌亂。放在桌沿的那支繪圖筆被手袋的帶子掃到,“啪嗒“一聲輕響,滾落在地,又借著慣性一路滾到了過道中央。
幾乎是同一時間,一只骨節分明、修長有力的大手,先一步撿起了那支筆。
覃曉雪所有的動作瞬間僵住。
她像是被施了定身術,一點點地、極其緩慢地抬起眼簾。
梁宇就站在幾步開外,高大的身影帶來一種無形的壓迫感。大衣上的雨珠在溫暖的燈光下折射出細微的光澤。他垂眸,目光落在她的臉上,那雙深邃的眼眸里情緒復雜難辨,有片刻的凝滯,仿佛也在確認著什么。
他伸出手,那支熟悉的繪圖筆靜靜躺在他溫厚的掌心。
“你的?“他的聲音平靜無波,聽不出絲毫情緒起伏,就像在詢問一個真正的陌生人。
覃曉雪感覺自己的喉嚨像是被什么東西死死堵住,發不出任何聲音。她努力想要維持表面的鎮定,甚至試圖擠出一個客套而疏離的微笑,但臉頰的肌肉卻僵硬得不聽使喚。
她只能飛快地伸出手,指尖不可避免地觸碰到他微涼的掌心皮膚,那短暫的接觸卻像被火星燙到一般,讓她猛地縮回手,一把攥緊了那支筆。
“謝謝。“她的聲音干澀發緊,低得幾乎湮滅在音樂里。
他沉默地看著她,沒有立刻離開,也沒有再說一個字。那沉默像是有實質的重量,幾乎要將她壓垮。她甚至能看到他喉結幾不可見地滾動了一下,似乎想說什么。
“梁宇?“
那邊,溫婉的女聲適時地輕輕響起,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詢問意味,打破了這令人窒息的僵持。
梁宇的目光幾不可查地從覃曉雪臉上偏開一瞬,掃過那位女士的方向,隨即又落回她臉上,那眼神似乎比剛才更加深沉難辨,像是蘊藏著無數未出口的話語和翻滾的情緒。
覃曉雪像是被那聲呼喚驟然驚醒,猛地側身,幾乎是語無倫次地低聲道:“先走了。“
她幾乎是落荒而逃般地從他身邊繞過,帶起一陣微弱的風,空氣中似乎留下一絲極淡的、他曾經無比熟悉的梔子花混合著清茶的冷冽香氣。
她一把推開咖啡館那扇沉重的玻璃門,剎那間,冰冷的風夾雜著潮濕的雨絲撲面而來,讓她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顫,從頭涼到腳。
身后咖啡館里的溫暖、咖啡的濃郁香氣、還有他那令人窒息的存在感,瞬間都被隔絕開來。
她沒有回頭,只是將大衣領子豎得更高,深深地吸了一口冰冷卻能讓人清醒的空氣,徑直步入了迷蒙而冰冷的雨夜之中。高跟鞋急促地敲打在濕漉漉的人行道上,發出清脆而孤單的聲響,很快便被更大的雨聲吞沒。
咖啡館內。
梁宇依然站在原地,目光穿透那扇布滿氤氳水汽的玻璃窗,牢牢鎖著那個迅速消失在昏暗雨幕中的纖細背影,久久沒有移動。
他垂在身側的另一只手,指節緩緩曲起,握成拳,手背上隱約有青筋微現。
攤開的掌心里,似乎還殘留著那一瞬間細微的觸碰,和那一絲若有若無、卻足以攪動他三年死寂心湖的梔子花冷香。
那位同行的女士安靜地看著他緊繃的側影和窗外早已空無一人的街道,輕輕放下了手中一直攪動卻未喝一口的咖啡勺,聰明地沒有再出聲。
窗外的雨,依舊下個不停。
仿佛要洗凈些什么,又仿佛,只是徒勞地籠罩著這座城市和其中難以言說的心事。
雨越下越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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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