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道縣城內,臨時指揮部廂房。馬燈光暈昏黃,濃重的藥味與血腥氣混雜。王林正在隔壁的臨時指揮部里,對著攤開的地圖和繳獲清單,與鐘光邦、陳阿海等人快速安排著物資清點、俘虜甄別和明日補給事宜。他的聲音沉穩有力,但眉宇間難掩連日征戰的疲憊。
突然,房門被“砰”地一聲撞開!參謀長王光道幾乎是踉蹌著沖了進來,他臉色漲紅,呼吸急促,平日里梳理得一絲不茍的頭發散亂地翹著,眼鏡歪在一邊,聲音因為極度的激動而變了調:
“王林!老鐘!快!快!醒了!師長!政委!都…都醒了!眼睛動了!” 他語無倫次,手指顫抖地指向隔壁。
仿佛一道驚雷在狹小的指揮部里炸開!
王林猛地抬頭,手中的鉛筆“啪嗒”掉在桌上。所有的疲憊瞬間被一股巨大的、難以言喻的狂喜沖刷殆盡!他霍然起身,甚至來不及細問,幾乎是吼了出來:“走!” 話音未落,人已如離弦之箭般沖了出去。
鐘光邦緊隨其后,這位沉穩的后勤排長此刻也完全失了方寸,差點被門檻絆倒。王光道喘著粗氣,也立刻轉身跟上。
三個人影在昏暗的走廊里狂奔,腳步聲在寂靜的夜里顯得格外急促、沉重。王林的心跳如擂鼓,撞得胸腔生疼,二十多天來壓在心頭最沉重的兩塊巨石,此刻似乎有了松動的跡象!
王光道一邊跑一邊急促地補充,聲音帶著哭腔般的激動:“醫療隊的…小劉…在給政委換藥時發現的…眼睛動了…然后…然后師長那邊…也哼出聲了…眼睛睜開了!老天爺啊…真醒了!”
他們幾乎是撞開了師長政委所在廂房的門!
屋內,馬燈的光暈下,景象讓狂奔而來的三人瞬間屏住了呼吸:
程翠林政委的眼睛確實睜開了!雖然眼神還帶著大病初愈的迷茫和虛弱,正有些困惑地試圖聚焦在給他擦拭額頭的年輕護士臉上。他干裂的嘴唇微微翕動,似乎想說什么,卻發不出清晰的聲音。
旁邊床鋪上,陳樹湘師長的情況更讓三人揪心又激動!他雙目圓睜,布滿了駭人的血絲,渾濁卻銳利如受傷猛獸的目光,正死死地、帶著巨大壓力和本能警惕地掃視著門口闖入的人!他的胸膛劇烈起伏,喉結滾動,發出壓抑的、仿佛從肺腑深處擠壓出來的嗬嗬聲,那只完好的右手死死抓著床沿,指節因用力而泛白,仿佛隨時要暴起!腹部的繃帶因這劇烈的情緒波動,又隱隱滲出了暗紅。
“師長!”
“政委!”
王林、王光道、鐘光邦三人異口同聲,聲音里充滿了難以置信的狂喜和如釋重負的哽咽。王光道一個箭步搶到兩張床鋪之間,半跪下來,目光急切地在兩位首長臉上來回確認。鐘光邦則立刻撲到陳樹湘床邊,緊張地檢查傷口和脈搏。
“醒了!真的醒了!脈搏…脈搏跳得很有力!”鐘光邦的聲音帶著哭腔,向王光道和王林報告。
王光道雙手緊握成拳,身體因為激動而微微顫抖,他死死盯著陳樹湘的臉,嘴唇哆嗦著,千言萬語堵在喉嚨口,一時竟發不出聲音。這位沉穩的參謀長,此刻只是一個看到至親戰友從鬼門關掙扎回來的普通戰士。
程翠林的目光終于艱難地聚焦在王林臉上,那眼神里的迷茫如同濃霧。“這…是哪里?…部隊…文塘…同志們…” 聲音微弱嘶啞,每一個字都耗費著巨大的力氣。他最后的記憶碎片,是文塘陣地被炮火覆蓋的轟鳴,腹部的劇痛,和身邊戰友倒下的身影。巨大的困惑是:自己怎么活下來的?部隊怎么樣了?那些同生共死的戰友呢?
陳師長的目光像淬火的刀子,穿透王林,直刺向王光道!他喉嚨里的嗬嗬聲更響,掙扎著想抬起上半身,被鐘光邦和王林輕輕按住。“光道…光道!” 他終于嘶啞地吼出了兩個名字,隨即是一陣劇烈的咳嗽,嘴角溢出帶血的泡沫,“分兵…出去…多少?…部隊…還剩…誰?!” 他的記憶定格在四馬橋附近那場慘烈的斷后戰,左臂中彈的劇痛,掩護王光道帶人突圍時最后的景象,以及隨后重傷被俘的模糊片段。他最深、最痛的執念是:王光道成功了嗎?部隊是不是…全完了?34師…還在嗎?
王林強壓下翻涌的情緒,與王光道、鐘光邦交換了一個眼神。他深吸一口氣,示意護士給兩位首長喂些溫水潤喉,然后坐在矮凳上,聲音沉穩而清晰,開始梳理這交織著絕望與奇跡的二十多天。他的講述有了更明確的針對性,王光道則站在一旁,緊盯著陳樹湘,隨時準備補充,眼中充滿了對老上級的關切和終于能“報平安”的急切。
對政委程翠林
“政委,文塘…我們代價…太大了。桂軍炮火覆蓋了整個陣地…我醒來時,陣地上…就剩我一個能動彈的活人了。”
“我在民房角落尸體堆里…找到了您。您傷得很重…腸子…我只能用能找到的布條,拼命給您壓住傷口止血…” 。
“我背著您,走了大半夜…找到一個老郎中,把您藏在他后山的空墳里…”
“后來,我摸到廣塘村,那里關著我們七十多個被俘的同志…” 。
王光道忍不住插話“師長!是我!光道!我在這兒!我們沖出去了!我帶出去六十多個同志!一個都沒落下!我們后來在道縣跟王林同志匯合了!” 。
王林接上:“師長,您在新圩附近留下來斷后阻擊民團…受了重傷,被道縣團總何漢俘虜了。我們在清水塘設伏,把您從民團手里硬搶了回來!” 。
王光道用力點頭,補充道:“師長!您看!我們都在這兒!王林同志帶著大家,像滾雪球一樣,救同志,打勝仗!現在我們整編成紅34師102團三營,有近六百名戰士!槍炮齊全!重機槍、迫擊炮都有!” 。
隨后,王林才將后續石塘鎮救援、橋頭鎮整訓、道縣智取、奇渡湘江、伏擊桂軍前鋒營、山谷整編、直至剛剛結束的“幽靈奪城”拿下通道縣的過程,向兩位首長娓娓道來。王光道不時補充細節,尤其是道縣匯合和炮排訓練的情況。王林強調了指戰員們的英勇,更突出了部隊的驚人蛻變。
當王林講到文塘被伏擊和新圩等地阻擊后,34師主力幾乎損失殆盡時,巨大的悲慟再次降臨。
程政委閉上眼,兩行清淚無聲滑落。文塘陣地上那些鮮活的面孔、最后的吶喊與犧牲,如同重錘擊打著他的心臟。悲傷與未能同死的愧疚感洶涌而來。
陳師長的反應更為慘烈。聽到“主力幾乎打光”,他身體猛地一弓,像被無形的巨錘擊中!一聲壓抑的、混合著無盡痛苦與自責的野獸般的低吼從他喉嚨深處迸發!隨即是撕心裂肺的咳嗽,鮮血染紅了嘴角的繃帶。“是我的…罪過…我…沒帶好…隊伍…” 聲音破碎,充滿了滅頂的絕望。眼淚混著血水滾落。
“師長!” 王林、王光道、鐘光邦三人同時驚呼,撲到床邊。
“老陳!” 程政委掙扎著伸出手,想去夠陳樹湘的手。
“不!師長!政委!” 王林的聲音斬釘截鐵,帶著千軍萬馬般的力量,“文塘、新圩…那是敵人布下的死局!兵力火力數倍于我!34師的同志們,從您二位到每一個戰士,都戰斗到了最后一刻,流盡了最后一滴血!你們完成了掩護主力的鐵血任務!中央縱隊、軍委縱隊安全渡過了湘江!我們34師的犧牲,重于泰山!” 。
王光道紅著眼眶,用力握住陳師長那只完好的手,聲音哽咽卻無比堅定:“師長!您聽聽!外面!我們的戰士在唱歌!在修整!我們還有六百條槍!六門炮!34師的魂沒散!34師的骨血還在!是您和政委用命換來了時間,是王林同志帶著我們這些活下來的人,硬是從閻王爺手里把咱們師的旗子又給奪了回來!您得振作!同志們需要您!革命需要您!”
鐘光邦也含淚道:“首長們活下來,就是最大的希望!您們得養好身子,帶我們繼續走!”
眾人的話語,尤其是王光道那帶著老戰友深厚情誼和親眼見證的堅定訴說,像溫暖的泉水,艱難地沖刷著陳師長心中冰冷的絕望。他劇烈地喘息著,淚水混著血水,但緊握的拳頭在王光道的手中慢慢松開,眼中的死寂被一種更沉重、更堅韌的責任感和一絲微弱卻頑強的火苗取代。程政委緊握著陳師長的手,傳遞著無聲的信念,也用力地點了點頭。
“王林同志…” 程政委再次看向王林,眼神里充滿了劫后余生的感激、對奇跡的震撼,以及無比的贊賞和信賴,“你…做得好…超乎想象的好…我和師長…謝謝你和同志們…謝謝大家…”
陳師長的目光也落在王林臉上,那銳利的審視最終化為一種深沉的、毫無保留的認可和沉重的托付。他喉結滾動,極其艱難地吐出沙啞卻清晰的字句:“部隊…交給你…和光道…帶好……追主力…”
“請師長、政委放心!我們一定帶好隊伍!明日就召開干部會,確定行軍計劃!您二位務必安心靜養!” 王林鄭重承諾,并簡要匯報了當前編制和通道戰果(零犧牲、俘敵350、繳獲大量物資藥品,尤其磺胺充足)。
聽著這近乎夢幻般的現狀,兩位首長眼中交織著震驚與難以言喻的欣慰。
王林和王光道知道首長們已到極限。“老鐘,這里交給你,務必照顧好!” 王林對鐘光邦囑咐道。兩人恭敬地向兩位首長行禮,帶著滿心的激動與責任,輕手輕腳退出了房間。
門外,星斗滿天。王林和王光道相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如釋重負的淚光和熊熊燃燒的斗志。壓在心頭最久的巨石終于落地。紅34師的核心與旗幟,在這湘桂黔交界的通道小城,真正地、頑強地重新點亮了。兩人轉身,步伐堅定地走向依然燈火通明的指揮部,新的征程,已在腳下鋪開。